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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托妮·莫里森

  1983年,我丢掉了工作--或者说辞去了工作。或丢掉,或辞去,其实两者兼有。无论如何,我改做兼职已经有一阵子了,一周去一次出版社,部分工作内容是写信、打电话和开会;其余时间则在家里编稿子。

  离职是个好主意,理由有二。其一,我已经写了四部小说,所有人都清楚写作是我的主要工作。优先次序的问题--一个人怎么能同时编辑和写作--在我看来,既奇怪又可以想见;这就好像"一个人怎么能既教书又创作?""一名画家、雕塑家或者演员怎么能既干自己的工作又指导别人呢?"不过在许多人看来,这种编辑加写作的组合是相互冲突的。

  第二个理由没有第一个那么暧昧。我编辑的图书没有挣到大钱,尽管那时候的"大钱"和今天的大钱不是一个概念。我的作者阵容在我看来十分壮观:才华横溢的作家(托尼·凯德·班巴拉[Toni Cade Bambara]、朱恩·乔丹[June Jordan]、盖尔·琼斯[Gayle Jones]、露西尔·克利夫顿[Lucille Clifton]、亨利·仲马[Henry Dumas]、列昂·福雷斯特[Leon Forrest]);有独到见解、掌握第一手研究资料的学者(威廉·辛顿[William Hinton]的《神幡》[Shen Fan]、伊凡·范塞蒂玛[Ivan Van Sertima]的《他们在哥伦布之前到来》[They Came Before Columbus]、卡伦·德克劳[Karen DeCrow]的《男性至上主义者审判》[Sexist Justice]、钦韦祖[Chinweizu]的《西方和我们》[The West and the Rest of Us]);急于创造记录的公众人物(安吉拉·戴维斯[Angela Davis]、穆罕迈德·阿里[Muhammad Ali]、休伊·牛顿[Huey Newton])。我每发现一本我认为需要做的书,都能找到作者来写。我的热情引起一些人的兴趣,却为另一些人所忽略,这都反映在无关紧要的销售数字上。我也许错了,但即便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寻找畅销作者的重要性仍然超过了编辑书稿或扶持不知名和过了气的作者。不用说,我说服自己,应该像一名成熟的作家一样生活了:靠版税谋生,专事写作。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来自哪本漫画书,但是被我掠美了。

  终于做完了最后一天的工作;几天之后,我坐在我家门前伸进哈得逊河的码头上,开始感到急躁,而不是预期中的平静。我把我所有的问题筛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新的或者紧迫的问题。我想像不出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在搅扰这如此完美的一天,眼前的河流是如此宁静。我没有任何议事日程,就算电话响了我也听不见。然而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像匹小马一样在我胸膛里驰踏而去。我回到家里细细品味这种忧虑甚至恐慌。我知道恐惧的滋味;这次不一样。然后我就豁然开朗了:我感到幸福,享受着从来没有过的自由。这种感觉太离奇了。不是狂喜,不是满足,不是过度的欢愉或成就感。是纯粹的喜悦,一种确定的对游手好闲的预期。进入《宠儿》。

  我回头想,是思想解放的冲击令我想去探究"自由"可以对女人意味着什么。20世纪80年代,辩论风起云涌:同工同酬,同等待遇,进入职场、学校……以及没有耻辱的选择。是否结婚。是否生育。这些想法不可避免地令我关注这个国家的黑人妇女不同寻常的历史--在这段历史中,婚姻曾经是被阻挠的、不可能的或非法的;而生育则是必须的,但是"拥有"孩子、对他们负责--换句话说,做他们的家长--就像自由一样不可思议。在奴隶制度的特殊逻辑下,想做家长都是犯罪。

  这个想法太迷人了,但是深究细察把我彻底淹没了。如何召集能够表现这种逻辑所激发的智力和残忍的人物,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直到我记起我工作时曾经出版过的一本书。《黑人之书》(The Black Book)中的一张剪报概述了马格丽特·加纳的故事:她是一个逃脱奴隶制的年轻母亲,宁可杀害自己的一个孩子(也企图杀死其余几个,未遂)也不愿让他们回到主人的庄园去,因而遭到逮捕。她于是成为反抗《逃亡奴隶法》--该法律规定可以强行将逃亡奴隶归还主人--斗争中的一个著名讼案。她的神志清醒和缺乏悔意吸引了废奴主义者和报纸的注意。她的确是"一根筋",而且从她的见解可以判断出,她有这种智力、这种残忍,以及甘冒任何危险争取在她看来必需的自由的意愿。

  历史中的马格丽特·加纳令人着迷,却令一个小说家受限。给我的发挥留下了太少的想象空间。所以我得发明她的想法,探索在历史语境中真实的潜台词,但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史实,这样才能将她的历史与关于自由、责任以及妇女"地位"等当前问题联系起来。女主人公将表现对耻辱和恐惧不加辩解的坦然接受;承担选择杀婴的后果;声明自己对自由的认识。奴隶制强大无比,黑人在其中无路可走。邀请读者(和我自己一起)进入这排斥的情境(被隐藏,又未完全隐藏;被故意掩埋,但又没有被遗忘),就是在高声说话的鬼魂盘踞的墓地里搭一顶帐篷。

  我坐在门廊的秋千座上摇晃着,看巨大的石头堆积起来,承受河水偶起的波浪。石头上面是一条穿过草坪的小路,到树丛庇荫下的一个硬木露台那里就断了。

  她从水里走出来,爬上石头,倚靠在露台上。漂亮的帽子。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在那里,除了我,所有人(书中人物)都知道--这个句子后来变成了"房子里的女人们知道"。故事里最核心的人物应该是她,被杀害的人,而不是那杀人的人,是失去了一切而且完全没有发言权的人。她不会在外面游荡;她必须进入房子。一座真正的房子,不是一间小木屋。一座有地址的房子,自由黑奴们独自居住的房子。这座房子没有厅,进入它或进入小说都没有"铺垫"。我希望读者遭到绑架,被无情地扔进一个陌生的环境,这是与书中人物分享经历的第一步--一如他们,从一个地方被抢到另一个地方,从任何地方被抢到任何另一个地方,没有准备,猝不及防。

  给这座房子命名很重要,但是要与"甜蜜之家"或其他庄园命名的方式不一样。不应该有形容词暗示它的舒适、宏伟,或宣称它不久前还是一座贵族的大宅。只有门牌号来标志这座房子,同时它将与一条街道或一座城市区分开来--也与周围其他黑人的房子区分开来;这让它有一丝暗含的优越和骄傲,自由黑奴们会因拥有自己的地址而感到的骄傲。不过这座房子有自己的个性--我们称之为"闹鬼",因为它的个性是喧嚣。

  为了让奴隶生活经验更为亲近,我希望能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而又频频失控的感觉贯穿始终;日常生活的秩序和平静将遭到粗暴破坏,让位于饥渴的死者制造的混乱;遗忘的巨大努力将受到绝地求生的记忆的威胁。将奴隶制还原成一种个人体验,语言决不能成为障碍。

  我苦心经营着那个码头上的瞬间、欺骗的河流、对可能性的直觉、猛烈的心跳、孤独、危险。还有那个戴着漂亮帽子的姑娘。然后聚焦。

  第一部

  124号恶意充斥。充斥着一个婴儿的怨毒。房子里的女人们清楚,孩子们也清楚。多年以来,每个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忍受着这恶意,可是到了1873年,塞丝和女儿丹芙成了它仅存的受害者。祖母贝比·萨格斯已经去世,两个儿子,霍华德和巴格勒,在他们十三岁那年离家出走了---当时,镜子一照就碎(那是让巴格勒逃跑的信号);蛋糕上出现了两个小手印(这个则马上把霍华德逼出了家门)。两个男孩谁也没有等着往下看:又有一锅鹰嘴豆堆在地板上冒着热气;苏打饼干被捻成碎末,沿门槛撒成一道线。他们也没有再等一个间歇期,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风平浪静。没有。他们当即逃之夭夭---就在这座凶宅向他们分别施以不能再次忍受和目睹的侮辱的时刻。在两个月之内,在残冬,相继离开他们的祖母贝比·萨格斯,母亲塞丝,还有小妹妹丹芙,把她们留在蓝石路上这所灰白两色的房子里。当时它还没有门牌号,因为辛辛那提还没扩展到那儿呢。事实上,当兄弟俩一个接一个地把被子里的棉絮塞进帽子、抓起鞋子,偷偷逃离这所房子用来试探他们的活生生的恶意时,俄亥俄独立成州也不过七十年光景。

  贝比·萨格斯连头都没抬。她是在病榻上听见他们离去的,但这并非她躺着一动不动的缘故。对她来说,孙子们花了这么长时间才认识到蓝石路上这所房子的与众不同,倒真是不可思议。悬在生活的龌龊与死者的刻毒之间,她对生或死都提不起兴致,更不用说两个出逃的孩子的恐惧心理了。她的过去跟她的现在一样---难以忍受。既然她认识到死亡偏偏不是遗忘,她便用残余的一点精力来玩味色彩。

  "给我来点儿淡紫,要是你有的话。要是没有,就粉红吧。"

  塞丝就用一切来满足她,从布料到自己的舌头。如果你对色彩有所奢望,那么俄亥俄的冬天就尤其不堪忍受。只有天空有戏可唱,要把辛辛那提的地平线算作生活的主要乐趣,那简直是乱弹琴。于是,塞丝和女儿丹芙为她做了她们力所能及,而且为房子所允许的一切。她们一起针对那里的暴行进行了一场敷衍塞责的斗争;同倒扣的泔水桶、屁股上挨的巴掌,以及阵阵的酸气作斗争。因为她们就像知道光的来源一样明晓这些暴行的来源。

  兄弟俩出走不久,贝比·萨格斯就去世了,无论对他们的还是她自己的离去都兴味索然。随即,塞丝和丹芙决定召唤那个百般折磨她们的鬼魂,以结束这场迫害。也许来一次对话、交换一下看法什么的会管用,她们想。于是她们手拉着手,说道:"来吧。来吧。你干脆出来吧。"

  碗柜向前进了一步,可是别的东西都没动。

  "肯定是贝比奶奶在拦它。"丹芙说。她十岁了,仍然在为贝比·萨格斯的去世而生她的气。

  塞丝睁开眼睛。"我不信。"她说。

  "那它怎么不出来?"

  "你忘了它有多小,"妈妈说,"她死的时候还不到两岁呢。小得还不懂事。小得话都说不了几句。"

  "也许她不愿意懂事。"丹芙道。

  "也许吧。但只要她出来,我就会对她讲清楚。"塞丝放开女儿的手,两人一齐把碗柜推回墙边。门外,一个车夫把马抽打得飞跑起来---当地居民路过124号时都觉得有这必要。

  "这么小的小孩,魔法可真够厉害的。"丹芙说。

  "不比我对她的爱更厉害。"塞丝答道,于是,那情景登时重现。那些未经雕凿的墓石凉意沁人;那一块,她挑出来踮着脚靠上去,双膝像所有墓穴一样敞开。它像指甲一样粉红,遍布晶亮的颗粒。十分钟,他说。你出十分钟我就免费给你刻。

  七个字母①十分钟。再出十分钟她也能得到"亲爱的"么?她没想到去问他,而这种可能至今仍困扰着她---就是说,付出二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她就能让他在她的宝贝的墓碑上把整句话都刻上,刻上她在葬礼上听见牧师说的每个字(当然,也只有那么几个字值得一说):亲爱的宠儿。但是她得到和解决的,是关键的那个词。她以为那应该足够了:在墓石中间与刻字工交媾,他的小儿子在一旁观看着,脸上的愤怒那么苍老,欲望又如此新鲜。那当然应该足够了。再有一个牧师、一个废奴主义者和一座人人嫌恶她的城市,那也足以回答了。

  只想着自己灵魂的安宁,她忘记了另一个灵魂:她的宝贝女儿的亡灵。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婴儿会心怀这么多的愤懑?在石头中间,在刻字工的儿子眼皮底下与人苟合还不够。她不仅必须在那因割断喉咙的婴儿的暴怒而瘫痪的房子里度日,而且她紧贴着缀满星斑的曙色墓石、双膝墓穴般敞开所付出的十分钟,比生命更长,更活跃,比那油一般浸透手指的婴儿的鲜血更加脉动不息。

  "我们可以搬家。"有一次她向婆婆建议。

  "有什么必要呢?"贝比·萨格斯问。"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一座房子不是从地板到房梁都塞满了黑人死鬼的悲伤。我们还算幸运,这个鬼不过是个娃娃。是我男人的魂儿能回到这儿来,还是你男人的能回来?别跟我说这个。你够走运的。你还剩了三个呢。剩下三个牵着你的裙子,只有一个从阴间过来折腾。知足吧,干吗不呢?我生过八个。每一个都离开了我。四个给逮走了,四个被人追捕,到头来呀,我估计,个个儿都在谁家里闹鬼呢。"贝比·萨格斯揉着眉毛。"我的头一胎。想起她,我只记得她多么爱吃煳面包嘎巴。你比得了吗?八个孩子,可我只记得这么点儿。"

  "你只让自己记得这么点儿。"塞丝这样告诉她,然而她自己也面临着同一个难题---那可是个大活人呐---儿子们让死的那个赶跑了,而她对巴格勒的记忆正迅速消失着。霍华德好歹还有一个谁也忘不了的头形呢。至于其余的一切,她尽量不去记忆,因为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遗憾的是她的脑子迂回曲折,难以捉摸。比如,她正匆匆穿过一片田地,简直是在奔跑,就为尽快赶到压水井那里,洗掉腿上的春黄菊汁。她脑子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那两个家伙来吃她奶水时的景象,已经同她后背上的神经一样没有生命(背上的皮肤像块搓衣板似的起伏不平)。①脑子里也没有哪怕最微弱的墨水气味,或者用来造墨水的樱桃树胶和橡树皮的气味。②什么也没有。只有她奔向水井时冷却她的脸庞的轻风。然后她用破布蘸上压水井的水,泡湿春黄菊,头脑完全专注于把最后一滴汁液洗掉---由于疏忽,仅仅为了省半英里路,她抄近道穿过田野,直到膝盖觉得刺痒,才留意野草已长得这么高了。然后就有了什么。也许是水花的飞溅声,被她扔在路上的鞋袜七扭八歪的样子,或者浸在脚边的水洼里的"来,小鬼"③;接着,猛然间,"甜蜜之家"④到了,滚哪滚哪滚着展现在她眼前,尽管那个农庄里没有一草一木不令她失声尖叫,它仍然在她面前展开无耻的美丽。它看上去从来没有实际上那样可怖,这使她怀疑,是否地狱也是个可爱的地方。毒焰和硫磺当然有,却藏在花边状的树丛里。小伙子们吊死在世上最美丽的梧桐树上。⑤这令她感到耻辱---对那些美妙的飒飒作响的树的记忆比对小伙子的记忆更清晰。她可以企图另作努力,但是梧桐树每一次都战胜小伙子。她因而不能原谅自己的记忆。

  最后一滴春黄菊汁洗掉,她绕到房子前面,一路上将鞋袜拾起来。好像是为了她糟糕的记忆而进一步惩罚她,在不到四十英尺远的门廊台阶上,赫然坐着保罗·D---"甜蜜之家"的最后一个男人。虽然她永远不可能把他的脸跟别人的搞混,她还是问道:

  "那是你吗?"

  "还没死的那个。"他站起来,微笑道,"你过得怎么样,姑娘,除了脚还光着?"

  她也笑了,笑得轻松而年轻。"在那边把腿弄脏了。春黄菊。"

  他扮了个鬼脸,好像在尝一勺很苦的东西。"我听着都难受。从来都讨厌那玩意儿。"

  塞丝团起袜子,塞进衣袋。"进来吧。"

  "门廊上挺好,塞丝。外边凉快。"他重新坐下,知道自己心中的热望会从眼里流露,便转头去望路另一侧的草地。

  "十八年了。"她轻声说。

  "十八年。"他重复道,"我敢发誓我每一年都在走。不介意我跟你搭伴吧?"他冲着她的脚点点头,开始解鞋带。

  "想泡泡吗?我去给你端盆水。"她走近他,准备进屋。

  "不,不用。不能宝贝脚丫子。它们还有好多路要走哩。"

  "你不能马上就走,保罗·D。你得多待一会儿。"

  "好吧,反正得看看贝比·萨格斯。她在哪儿?"

  "死了。"

  "噢不。什么时候?"

  "到现在八年。快九年了。"

  "遭罪吗?但愿她死得不遭罪。"

  塞丝摇了摇头。"轻柔得像奶油似的。活着才遭罪呢。不过你没见到她真遗憾。是专为这个来的吗?"

  "那是一部分原因。再有就是你。可说老实话,我如今什么地方都去。只要能让我坐下,哪儿都行。"

  "你看起来挺好。"

  "见鬼。只要我感觉坏,魔鬼就让我看起来好。"他看着她,"坏"这个词说的是另一个意思。

  塞丝笑了。这是他们的方式---从前的。无论嫁给黑尔之前还是之后,所有"甜蜜之家"的男人都温柔地兄弟般地与她调情,那样微妙,你只能去捕捉。

  除了多出一大堆头发和眼睛里的期待,他看上去还是在肯塔基的那副模样。核桃色的皮肤;腰板笔直。一个面部僵硬的男人,这么愿意微笑、激动,这么愿意和你一道悲伤,真是令人惊奇。好像你只消引起他的注意,他就立即产生和你一样的情感。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脸似乎就变了---里面蕴藏着活力。

  "我不是非打听他不可,对吧?假如有的说,你会告诉我的,是不是?"塞丝盯着自己的脚,又看见了梧桐树。

  "我会告诉你。我当然会告诉你。我现在知道的不比当时多一丁点儿。"搅乳机的事①除外,他想,而你又并不需要知道那个。"你必须认为他还活着。"

  "不,我想他死了。一厢情愿又不能让他活命。"

  "贝比·萨格斯怎么想的?"

  "一样。可要是听她的话,她所有的孩子还都死了呢。口口声声说什么她感觉到每一个都在某一天某一时辰走了。"

  "她说黑尔什么时候走的?"

  "1855年。我孩子出生的那天。"

  "你生下了那个孩子,是吧?从来没想过你能成功。"他格格地笑了,"怀着孩子逃跑。"

  "没办法。等不下去了。"她低下头,像他一样想,她的成功是多么不可思议呀。还有,如果没有那个找天鹅绒的姑娘,她绝对做不到。

  "而且全靠你自己。"他为她感到骄傲,也有些不快。骄傲的是她挺下来了;不快的是她始终没有需要黑尔,也没有需要他。

  "差不多全靠我自己。并不全靠我自己。一个白人姑娘帮了我的忙。"

  "那么她也帮了她自己,上帝保佑她。"

  "你可以在这儿过夜,保罗·D。"

  "你发邀请的声音听起来可不够坚决啊。"

  塞丝越过他的肩膀瞥了一眼关着的门。"噢,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只是希望你别介意我的房子。进来吧。跟丹芙说说话,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保罗·D把两只鞋子拴在一起搭到肩膀上,跟着她进了门。他径直走进一片颤动的红光,立时被那红光当场罩住。

  "你有伴儿?"他皱着眉头,悄声问。

  "时有时无吧。"塞丝说。

  "我的上帝啊。"他退出门,直退到门廊,"你这儿的邪恶是哪一种?"

  "它不邪恶,只是悲伤。来吧。走过来。"

  这时,他开始仔细地端详她。比刚才她一手提着鞋袜、一手提着裙子,两腿湿淋淋亮晶晶地从房后绕出来的时候端详得更仔细。黑尔的姑娘---铁的眼睛,铁的脊梁。在肯塔基他从来没见过她的头发。她的脸尽管比上次见时多经了十八年风雨,现在却更柔和了。是因为头发。一张平静得毋须抚慰的脸;那张平静的脸上与她皮肤同色的虹膜,让他不时想起一副仁慈的挖空了眼睛的面具。黑尔的女人。年年怀孕,包括她坐在炉火旁告诉他她要逃走的那一年。她的三个孩子已经被她塞进别人的大车,随着一车队的黑人过了河。他们将留在辛辛那提附近黑尔的母亲那里。在那间小木屋里,尽管靠火这样近,你甚至能闻到她裙子里的热气,她的眼里还是没有映出一丝光芒。它们就像两口深井,让他不敢凝视。即使毁掉了,它们仍需要盖上,遮住,标上记号,警告人们提防那空虚所包含的一切。所以她开口的时候他就把目光投向火,因为她的丈夫不在那里听她诉说。加纳先生死了,他的太太脖子上又长了一个甘薯那么大的包,不能讲话。她挺着大肚子,尽量靠近火堆,倾诉给他,保罗·D,最后一个"甜蜜之家"的男人。

  农庄上的奴隶一共有六个,塞丝是他们中唯一的女性。加纳太太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卖掉了保罗·D的哥哥,以偿还刚一守寡就欠下的债务。然后"学校老师"①来到,收拾这副烂摊子。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就是再毁掉三个"甜蜜之家"的男人,抠掉塞丝眼中的闪亮的铁,只留下两口不反射火光的深井。

  现在铁又回来了,可是有了那张因头发而柔和的脸,他就能够信任她,迈进她的门,跌入一片颤动的红光。

  她说得对。是悲伤。走过红光的时候,一道悲伤的浪头如此彻底地浸透了他,让他想失声痛哭。桌子周围平常的光亮显得那么遥远;然而,他走过去了---没有流泪,很幸运。

  "你说她死得很轻柔。轻柔得像奶油似的。"他提醒她。

  "那不是贝比·萨格斯。"她说。

  "那是谁呢?"

  "我的女儿。跟两个男孩一起先送走的那个。"

  "她没活下来?"

  "没有。我现在就剩下逃跑时怀的那个了。儿子也都走了。他们俩正好是在贝比·萨格斯去世之前出走的。"

  保罗·D看着那个用悲伤浸透他的地方。红光消散了,可是一种啜泣的声音还滞留在空气里。

  也许这样最好,他想。一个黑人长了两条腿就该用。坐下来的时间太长了,就会有人想方设法拴住它们。不过……如果她的儿子们走了……

  "没有男人?就你自己在这儿?"

  "我和丹芙。"她说。

  "你这样挺好么?"

  "我这样挺好。"

  她觉察到他的疑惑,继续道:"我在城里一家餐馆做饭。还偷着给人做点针线活儿。"

  这时保罗·D想起了那条睡裙,不禁哑然失笑。塞丝来"甜蜜之家"时只有十三岁,已经有铁的眼睛了。她是送给加纳太太的一件及时的礼物,因为加纳先生的崇高原则①使太太失去了贝比·萨格斯。那五个"甜蜜之家"的男人看着这个新来的姑娘,决定不去碰她。他们血气方刚,苦于没有女人,只好去找小母牛出火。然而,尽管事实上每个人为了夺到她完全可以把其他几个打倒,他们还是不去碰那个眼睛像铁的姑娘,所以她能够自己挑选。她挑了整整一年---漫长、难熬的一年,他们在草荐上翻来覆去,被有关她的梦苦苦纠缠。渴望的一年,强奸似乎成了生活唯一的馈赠。他们使克制成为可能,仅仅因为他们是"甜蜜之家"的男人---当其他农庄主对这个说法警觉地摇头时,加纳先生吹嘘的那几个人。

  "你们都有奴隶,"他对他们说,"年纪轻的,上了岁数的,起刺儿的,磨洋工的。如今在"甜蜜之家",我的黑鬼个个都是男子汉。那么买的,也是那么培养的。个个都是男子汉。"

  "抱歉,加纳,不敢苟同。根本没有黑鬼男子汉。"

  "要是你自己胆小,他们就不是了。"加纳咧开嘴笑了,"可如果你自己是个男子汉,你就希望你的黑鬼也是男子汉。"

  "我可不乐意我的老婆周围尽是些黑鬼男子汉。"

  这正是加纳酷爱和期待的反应。"我也不乐意,"他说道,"我也不乐意。"无论什么人,邻居、陌生人、小贩或是内兄弟,都得等一会儿才能领会这个意思。然后是一场激烈的争论,有时还要打上一架,但每次加纳遍体鳞伤、洋洋得意地回家时,他已再一次向人们表明了什么是真正的肯塔基人:勇敢和聪明得足以塑造和称呼他的黑鬼们为男子汉。

  于是这就是他们:保罗·D.加纳,保罗·F.加纳,保罗·A.加纳,黑尔·萨格斯,还有狂人西克索。都是二十来岁,没沾过女人,操母牛,梦想强奸,在草荐上辗转反侧、摩擦大腿等待着新来的姑娘---黑尔用五年的礼拜天赎出贝比·萨格斯之后顶替她位置的那个姑娘。也许那就是为什么她选中了他。一个二十岁的男人这样爱他的母亲,放弃了五年的安息日,只为了看到她坐下来有个变化,这绝对是个真正的可取之处。

  她等了一年。"甜蜜之家"的男人在与她一起等待的时候虐待母牛。她选中了黑尔。为了第一次结合,她偷偷地为自己缝了条裙子。

  "你不多待一阵子吗?谁也不能在一天里捋清十八年。"

  在他们坐着的房间的昏暗之外,白色的楼梯爬向二楼蓝白相间的墙纸。保罗·D刚好能看到墙纸的开头:蓝色的背景上,黄色斑点独具匠心地洒在暴风雪的雪花中间。明亮的白栏杆和白楼梯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的所有感觉都告诉他,楼梯井上面的空气既迷人又异常稀薄。但从那空气中走下来的棕色皮肤的女孩却是圆乎乎的,一张脸长得好像警觉的娃娃。

  保罗·D看看女孩,又看看塞丝。塞丝笑吟吟地说:"瞧,这就是我的丹芙。这是"甜蜜之家"的保罗·D,亲爱的。"

  "早安,D先生。"

  "加纳,宝贝儿。保罗·D.加纳。"

  "是,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我上次见你妈妈的时候,你正从她裙子里面往外拱呢。"

  "如今也一样,"塞丝笑道,"要是她还能钻回去的话。"

  丹芙站在最低一磴楼梯上,突然间又烫又羞。好久没有什么人(好心的白女人、牧师、演说家或是报社记者---他们眼中的反感证明他们同情的声音不过是谎言)来坐在她们家的桌子旁边了。远在贝比奶奶去世以前,整整十二年时间里,从没有过任何一种来访者,当然也就没有朋友。没有黑人。当然更没有头发这么长的榛色男人,更没有笔记本,没有炭煤,没有橙子,没有一大堆问题。没有妈妈愿意与之交谈的人,甚至光着脚也居然情愿与之交谈的人。妈妈看起来好像---实际上装成---个小姑娘,而不是丹芙一直熟识的那个安静的、王后般的女人。那个从不旁视的女人,看到一个人就在索亚餐馆门前被母马踢死也不把脸扭开的女人;看到一只母猪开始吃自己的幼崽时也不把脸扭开的女人。就是那一次,"来,小鬼"被婴儿的鬼魂提起来狠狠地扔到墙上,摔得它断了两条腿,眼睛错位,浑身抽搐,嚼碎了自己的舌头,她的妈妈也仍然没有把脸扭开。她抄起一把榔头把狗打昏,擦去血迹和唾沫,把眼睛按回脑袋,接好腿骨。后来它痊愈了,成了哑巴,走路摇摇摆摆的,不仅因为弯曲的腿,更因为不中用的眼睛。无论冬夏,不分晴雨,什么也不能说服它再走进这房子一次。

  就是这个女人,当年有本事去修理一只疼得撒野的狗,现在正架起腿晃悠着,将视线从她自己女儿的身体上移开,好像视野里根本容不下她的身量似的。而且她和他谁都没有穿鞋。又发烫,又害羞,现在丹芙是孤独的。所有那些离去的---先是哥哥们,然后是奶奶---都是惨重的损失,因为再没有小孩愿意围着她做游戏,或者弯着腿倒挂在她家门廊的栏杆上悠来荡去了。那些都没有关系,只要她妈妈别再像现在这样把脸扭开,搞得丹芙渴望,由衷地渴望一个来自那个婴儿鬼魂的怨恨的表示。

  "她是个好看的姑娘,"保罗·D说,"好看。脸蛋像她爹一样甜。"

  "你认识我爸爸?"

  "认识。相当认识。"

  "是吗,太太?"丹芙尽量避免油然而生的好感。

  "他当然认识你的爸爸。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是"甜蜜之家"的人。"

  丹芙在最低一磴楼梯上坐下。再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了。他们成了一对,说着什么"你的爸爸"和"甜蜜之家",用的全是那种显然属于他们而不属于她的方式。就是说,她自己父亲的失踪不关她的事。失踪首先是属于贝比奶奶的---一个儿子,被深切地哀悼着,因为是他把她从那里赎出来的。其次,他是妈妈失踪的丈夫。现在他又是这个榛色陌生人的失踪的朋友。只有那些认识他的人("相当认识")有权利说起他的失踪。就好像只有那些住在"甜蜜之家"的人才能记得他,悄声谈起他,一边说一边互相用眼角交换目光。她又一次盼望那个小鬼魂---它那现在令她兴奋的愤怒,曾经让她疲惫不堪。让她疲惫不堪。

  她说道:"我们这儿有个鬼。"这句话立即起了作用。他们不再是一对了。她妈妈不再悠着脚作女孩状了。对"甜蜜之家"的记忆从她为之作女孩状的男人眼中一滴一滴漏走。他猛抬头,瞥了一眼她身后明亮的白楼梯。

  "我听说了,"他说,"可那是悲伤,你妈妈说的。不是邪恶。"

  "不,先生,"丹芙道,"不是邪恶,可也不是悲伤。"

  "那是什么呢?"

  "冤屈。孤独和冤屈。"

  "是这样吗?"保罗·D转头问塞丝。

  "我拿不准是不是孤独,"丹芙的母亲说道,"愤怒倒有可能,可是它这样时时刻刻跟我们在一块儿,我看不出它怎么会孤独。"

  "你肯定有什么它想要的东西。"

  塞丝耸耸肩膀。"它只不过是个娃娃。"

  "是我姐姐,"丹芙说,"她死在这房子里。"

  保罗·D抓了抓下巴上的胡子。"让我想起了"甜蜜之家"后面的那个无头新娘。还记得吗,塞丝?老在那片树林里游荡。"

  "怎么忘得了呢?怪烦人的……"

  "为什么每个从"甜蜜之家"逃走的人都不能不谈它?要是真这么甜蜜的话,看来你们应该留在那儿。"

  "丫头,你这是跟谁说话呢?"

  保罗·D哈哈大笑。"的确,的确。她说得对,塞丝。那儿并不甜蜜,当然也不是个家。"他摇了摇头。

  "可那是我们待过的地方,"塞丝说,"大家都在一起。不管愿不愿意,总会想起来。"她微微哆嗦了一下。胳膊表面皱起了一块,她连忙抚平。①"丹芙,"她说道,"生炉子。不能来了朋友倒不招待他。"

  "甭为我费事了。"保罗·D说。

  "烤面包不费什么事。再有就是我从工作的餐馆带回来的东西。从一大早忙活到晌午,我起码能把晚饭带回家。你不讨厌吃梭鱼吧?"

  "要是他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他。"

  又来了,丹芙心想。她背对着他们,拐了一下柴火,差点碰灭了火。"你干吗不在这儿过夜,加纳先生?那样你和太太就能整夜谈"甜蜜之家"了。"

  塞丝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火炉边,可还没抓住丹芙的衣领,那姑娘就向前挣去,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不懂事。"

  "甭管她了。"保罗·D说,"我是个生人。"

  "说的就是这个。她没理由对生人不礼貌。噢,宝贝,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啦?"

  可是丹芙这会儿正在颤抖,由于抽泣说不出话来。九年来从未落过的泪水,打湿了她过于女人味的胸脯。

  "我再不能了,我再不能了。"

  "不能干吗?你不能干吗?"

  "我不能住在这儿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干什么,可我不能在这儿住了。没有人跟我们说话。没有人来。男孩子不喜欢我。女孩子也不喜欢我。"

  "亲爱的,亲爱的。"

  "她说没人跟你们说话是什么意思?"保罗·D问道。

  "是这座房子。人家不---"

  "不是!不是这房子!是我们!是你!"

  "丹芙!"

  "得了,塞丝。一个小姑娘,住在闹鬼的房子里,不易。不易。"

  "比有些事还容易呢。"

  "想想看,塞丝。我是个大老爷们,什么事没见过没做过,可我跟你说这不易。也许你们都该搬走。这房子是谁的?"

  塞丝目光越过丹芙的肩头,冷冷地看了保罗·D一眼。"你操哪门子心?"

  "他们不让你走?"

  "不是。"

  "塞丝。"

  "不搬。不走。这样挺好。"

  "你是想说这孩子半疯不傻的没关系,是吗?"

  屋子里的什么东西绷紧了,在随后的等待的寂静中,塞丝说话了。

  "我后背上有棵树,家里有个鬼,除了怀里抱着的女儿我什么都没有了。不再逃了---从哪儿都不逃了。我再也不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逃走了。我逃跑过一回,我买了票,可我告诉你,保罗·D.加纳:它太昂贵了!你听见了吗?它太昂贵了。现在请你坐下来和我们吃饭,要不就走开。"

  保罗·D从马甲里掏出一个小烟口袋---专心致志地研究起里面的烟丝和袋口的绳结来;同时,塞丝领着丹芙进了从他坐着的大屋开出的起居室。他没有卷烟纸,就一边拨弄烟口袋玩,一边听敞开的门那边塞丝安抚她的女儿。回来的时候,她回避着他的注视,径直走到炉边的小案子旁。她背对着他,于是他不用注意她脸上的心烦意乱,就能尽意欣赏她的全部头发。

  "你后背上的什么树?"

  "哦。"塞丝把一只碗放在案子上,到案子下面抓面粉。

  "你后背上的什么树?有什么长在你的后背上吗?我没看见什么长在你背上。"

  "还不是一样。"

  "谁告诉你的?"

  "那个白人姑娘。她就是这么说的。我从没见过,也永远不会见到了。可她说就是那个样子。一棵苦樱桃树。树干,树枝,还有树叶呢。小小的苦樱桃树叶。可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我估计现在连樱桃都结下了。"

  塞丝用食指从舌尖蘸了点唾沫,很快地轻轻碰了一下炉子。然后她用十指在面粉里划道儿,把面粉扒拉开,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找小虫子。她什么都没找到,就往蜷起的手掌沟里撒苏打粉和盐,再都倒进面粉。她又找到一个罐头盒,舀出半手心猪油。她熟练地把面粉和着猪油从手中挤出,然后再用左手一边往里洒水,就这样她揉成了面团。

  "我那时候有奶水,"她说,"我怀着丹芙,可还有奶水给小女儿。直到我把她和霍华德、巴格勒先送走的时候,我还一直奶着她呢。"

  她用擀面杖把面团擀开。"人们没看见我就闻得着。所以他①一见我就看到了我裙子前襟的奶渍。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知道我得为我的小女儿生奶水。没人会像我那样奶她。没人会像我那样,总是尽快喂上她,或是等她吃饱了、可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就马上拿开。谁都不知道她只有躺在我的腿上才能打嗝,你要是把她扛在肩膀上她就不行了。除了我谁也不知道,除了我谁也没有给她的奶水。我跟大车上的女人们说了。跟她们说用布蘸上糖水让她咂,这样几天后我赶到那里时,她就不会忘了我。奶水到的时候,我也就跟着到了。"

  "男人可不懂那么多,"保罗·D说着,把烟口袋又揣回马甲兜里,"可他们知道,一个吃奶的娃娃不能离开娘太久。"

  "那他们也知道你乳房涨满时把你的孩子送走是什么滋味。"

  "我们刚才在谈一棵树,塞丝。"

  "我离开你以后,那两个家伙去了我那儿,抢走了我的奶水。他们就是为那个来的。把我按倒,吸走了我的奶水。我向加纳太太告了他们。她长着那个包,不能讲话,可她眼里流了泪。那些家伙发现我告了他们。"学校老师"让一个家伙划开我的后背,伤口愈合时就成了一棵树。它还在那儿长着呢。"

  "他们用皮鞭抽你了?"

  "还抢走了我的奶水。"

  "你怀着孩子他们还打你?"

  "还抢走了我的奶水!"

  白胖的面圈在平底锅上排列成行。塞丝又一次用沾湿的食指碰了碰炉子。她打开烤箱门,把一锅面饼插进去。她刚刚起身离开烤箱的热气,就感觉到背后的保罗·D和托在她乳房下的双手。她站直身子,知道---却感觉不到---他正把脸埋进苦樱桃树的枝杈里。

  几乎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成为那种一进屋就能使女人哭泣的男人。有他相陪伴,当着他的面,她们就哭得出来。他的举止中有某种神圣的东西。女人们见了他就想流泪---向他诉说胸口和膝头的创伤。坚强的和智慧的女人见了他,将只有她们彼此间才说的事讲给他听:更年期早过了,她们内心的欲望却忽然间变得旺盛、贪婪起来,比十五岁的时候更狂野,让她们羞愧,也让她们悲哀;她们偷偷地渴望死去---以求得解脱---对她们来说睡去比任何醒着的日子都珍贵。年轻姑娘则羞怯地凑近他坦白心事,或者向他描述在梦中尾随她们的不速之客穿着多么漂亮的衣裳。所以,虽然他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当丹芙独对炉火垂泪时,他并不感到惊讶。一刻钟之后,她的妈妈向他说完被掠走的奶水后同样啜泣的时候,他也不感到惊讶。他在她背后俯下身去,身体形成一道爱怜的弧线,手掌托起她的乳房。他用脸颊揉擦着她的后背,用这种方式感受她的悲伤,它的根,它巨大的主干和繁茂的枝杈。他把手指挪到裙子的挂钩上,不用看到眼泪,也不用听到一声叹息,便知道它们已汹涌而至。当裙子的上身褪下来围住她的臀部时,他看到她后背变成的雕塑,简直就像一个铁匠心爱得不愿示人的工艺品。他百感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噢,主啊,姑娘。"直到每一道隆起、每一片树叶都被他的嘴唇犁遍,他才平静下来,而这一切塞丝丝毫感觉不到,因为她背上的皮肤已死去多年了。她只知道,她双乳的负担终于落在了另一个人的手中。

  是否有一小块空间,一小段时光,她纳闷,有可能远离坎坷,把劳碌抛向屋角,只是赤裸上身站上片刻,卸下乳房的重荷,重新闻到被掠走的奶水,感受烤面包的乐趣?也许就是这回,在做饭的时候,她能够僵止不动---甚至不离开炉子---感受她的后背本该感受到的疼痛。难道在她沉沦的时候,有最后一个"甜蜜之家"的男人来拉她一把,她就该信任,就该重新记起吗?

  炉子在适应自己的高温时没有抖动。隔壁的丹芙没有动静。红光的搏动没有回来。而自打1856年起,一连串抖了整整八十三天以后,保罗·D就一直没再哆嗦过。①那时,手铐和脚镣加身,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以至于不能抽烟,甚至不能正常地抓痒。此刻,他又一次哆嗦起来,不过这次是腿上。他过了一会儿才搞明白,他的双腿不是因为焦虑在颤抖,而是随着地板在抖动,并且转动和滑移的地板又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是这栋房子整个在颠簸。塞丝滑倒在地,挣扎着穿衣服。她四肢匍匐着地,像要把她的房子按在地上。这时,丹芙从起居室里冲出来,满眼恐惧,嘴唇上却挂着一丝隐约的微笑。

  "该死的!停下来!"保罗·D一面吼着,一面跌跌撞撞地去抓扶手。"别在这儿捣蛋!滚出去!"一张桌子向他扑来,他抓住了桌腿。他勉强站成了一个角度,举起桌子四处乱砸一气,毁坏每一样东西,冲着尖叫的房子尖叫。"想打架吗?来吧!妈的!没有你她已经够受的了。她受够了!"

  地震减弱为余震,但保罗·D并未停止四处乱舞桌子,直到一切都死一般寂静。他靠在墙上碗柜腾出的地方,大汗淋漓,喘着粗气。塞丝仍旧蜷缩在炉子旁,将抢救出来的两只鞋子抱在胸前。他们三个人,塞丝、丹芙和保罗·D,用同一个节拍呼吸,宛若同一个筋疲力尽的人。另一个的呼吸也同样筋疲力尽。

  它走了。丹芙穿过死寂,晃到炉边。她用柴灰盖住炉火,从烤箱里抽出那锅烤饼。盛果酱的碗橱仰躺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在底格的一角挤作一团。她拿出一个罐子,然后四处去寻盘子,只在门旁边找到半个。她拿着这些东西,在门廊的台阶上坐下。

  他们两个上去了。步履轻快、不慌不忙地,他们爬上了白楼梯,把她扔在下面。她撬开罐子的封口和盖子。盖子下边是布,再下边是薄薄的一层蜡。她一一揭掉,慢慢地把果酱倒在半拉盘子里。她拿起一块烤饼,揭掉黑黑的焦皮。又白又软的饼里冒出袅袅热气。

  她思念哥哥们。巴格勒和霍华德现在该有二十二和二十三了。虽说在她听不见声音的那阵子①他们待她很是彬彬有礼,还把整个上铺让给她,她记得的却仍是那以前的光景:他们乐融融地团坐在白楼梯上---她夹在巴格勒或者霍华德的膝盖中间---那时他们编了好多"杀巫婆!"故事,想出种种确凿的方法来杀死巫婆。②她还想起贝比·萨格斯在起居室对她讲的事。奶奶白天闻起来像树皮,晚上闻起来像树叶---自打哥哥们出走以后,丹芙就不在自己原来的屋里过夜了。

  现在她的妈妈正和那个男人一起待在楼上,就是他,赶跑了她唯一的伙伴。丹芙将一小块面包蘸进果酱。慢吞吞地,有条不紊地,凄苦不堪地,她吃掉了它。

  并不很急,但也不浪费一点时间,塞丝和保罗·D爬着白楼梯。能够如此幸运地找到她的房子和当中的她,而且肯定要同她云雨一番,保罗·D彻底昏了头,把记忆中最近的二十五年丢个精光。前面一磴楼梯上就是那个顶替贝比·萨格斯的姑娘,那个他们夜里梦想、黎明为之去操母牛、同时等待她挑选的新来的姑娘。单是亲吻她后背上的锻铁,已经晃动了整座房子,已经逼着他把它打了个稀巴烂。现在他还要做得更多呢。

  她把他领到楼梯的上面,那儿的光线从天空直射进来,因为二楼的窗户不是开在墙上,而是装在倾斜的屋顶上。楼上一共有两个房间,她带他进了其中一间,心下希望他不会介意她还没准备好---虽然她还能唤起欲望,却已经忘了欲望是如何作用的:挥之不去,手中的紧迫与无力;意乱情迷之下,跳进眼帘的只有可以躺下的地方,而其余的一切---门把手、皮带、挂钩、蜷在屋角的悲伤,以及时光的流逝---不过是干扰。

  在他们把衣服脱光之前那事就都完了。胴体半裸,气喘吁吁,他们并排躺着,相互怨恨,也怨恨上面的天光。他对她的魂牵梦萦已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而她压根就被剥夺了梦想的权利。现在他们很难过,而且实在羞于彼此交谈。

  塞丝仰卧着,头从他那边扭开。保罗·D从眼角瞥见她的乳房在一起一伏,觉得不舒服。那两个松弛的、又扁又圆的东西他绝对不需要,尽管在楼下他那样捧着它们,仿佛它们是他最珍贵的部分。还有他在厨房里好像淘金者扒拉矿砂那样探查的锻铁迷宫,实际上是一堆令人作呕的伤疤。不像她说的,是棵什么树。也许形状相似,不过可不像他认识的任何一棵树,因为树都是友好的,你能信赖,也能靠近它们,愿意的话还可以跟它们说话,多年前,在"甜蜜之家"的田里吃午饭时,他就经常这样做。可能的话,他就总在同一个地方;挑选地方是很困难的,因为"甜蜜之家"里漂亮的树比周围任何农庄都要多。他管自己挑的那棵叫"兄弟",坐在它下面,有时是自个儿,有时是和黑尔或其他保罗们,但更多的时候是和那时还很温顺、仍旧说英语的西克索一道。靛青色的西克索长着火红的舌头,他在夜里烤土豆做试验,试着算准恰好什么时刻把滚烫、冒烟的石头放进坑里,搁上土豆,再用小树枝全都盖严实;这样,当他们拴好牲口、离开田地,来到"兄弟"那儿歇晌吃饭的时候,土豆就会烧得恰到好处。有时他三更半夜爬起来,大老远地一路走到那里,借着星光开始挖坑;要么他就不把石头烧得那么热,一吃完饭便将第二天的土豆搁上去。他从来都算不准,但他们一样吃掉那些火候不够的、烤过火的、干干巴巴的和生涩的土豆,大笑着,一边吐出来,一边给他提修改意见。

  时间从来不按西克索设想的那样走,因此他当然不可能算准。有一次,他掐算好了时间走三十英里路去看一个女人,行程精确到一分一秒。他在一个星期六等月亮升到固定位置就动身了,星期天赶到教堂前面她的小屋,只有道声早安的时间,然后他必须开始再往回走,才能赶上星期一田里的早点名。他走了十七个小时,坐了一个小时,掉转身来再走十七个小时。黑尔和保罗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加纳先生面前为他的瞌睡打马虎眼。那天他们没吃成土豆,也没吃成甘薯。开饭的时候,西克索懒在"兄弟"旁边,藏起火红的舌头,靛青的脸上毫无表情,一直睡得像具死尸。瞧,那才是个男人,那才是棵树呐。躺在床上的他自己,还有身边的那棵"树",算个啥。

  保罗·D透过脚上方的天窗望着外边,又叠起双手,枕到脑后。胳膊肘掠过塞丝的肩膀,布料擦着她的皮肤,把她吓了一跳。她都忘了,他还没脱下衬衫呢。狗,她心道,然后才想起是自己没给他脱衬衫的时间,也没给自己脱衬裙的时间。不过,要知道,在门廊上遇见他之前她可就开始宽衣解带了,鞋袜在手里拎着,而且一直就没再穿上;然后他盯着她湿漉漉的光脚看,还请求和她做伴;她起身做饭时,他又进一步地给她脱衣服;考虑到他们见面不久就这么快地开始脱,你会认为,到现在他们总该脱光了吧。但是也许一个男人不过是个男人,贝比·萨格斯就总这样说。他们鼓励你把你的一部分重量放到他们手中,正当你感到那有多么轻松、可爱的时候,他们便来研究你的伤疤和苦难,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像他刚才那样干了:赶走她的孩子,砸烂整座房子。

  她得从床上起来了,好下楼去把所有东西都拼拢到一起。他让她离开这所房子,就好像一所房子是小事一桩---一件罩衫,或者一个针线笸箩,你什么时候都可以丢开或是送人。可她呢,她除了这个还从未拥有过一所房子;她离开土地面,就是为了住进这样的家;她每天都得往加纳太太的厨房里带一把婆罗门参,才能开始在里面干活,才能感觉到它有一部分是属于自己的,因为她想热爱自己的工作;为把丑恶剔除,唯有这样摘一些美丽的花草随身带着,她才能觉得"甜蜜之家"是个家。如果哪天她忘了,那么不是黄油没送到,就是桶里的卤水把她的胳膊烫出了泡。

  至少看起来如此。桌上有几朵黄花,把儿上缠着桃金娘的烙铁支开屋门,让轻风抚慰着她,这样,当加纳太太和她坐下来拔猪毛或者制墨水时,她会感觉良好。良好。不害怕远处的男人们。那五个人都睡在她附近的地方,但晚上从不进来。他们遇见她时只是捏一下他们的破帽子,盯着她。如果她到田里给他们送饭,送去用干净的布包着的火腿和面包,他们也从不打她手里接过去。他们站远一点,等着她将包袱放到地上(树底下)然后离开。他们要么是不想从她手里接东西,要么就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吃相。有两三回她磨蹭了一会儿,藏在忍冬树后面偷看他们。没有她他们是多么不同啊,他们怎样地大笑、打闹、撒尿和唱歌呀。所有人都是,只有西克索除外,他平生只大笑过一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当然,黑尔是最好的。贝比·萨格斯的第八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他在县里四处揽活儿干,就是为了把她从那里赎出来。可是他也一样,说到底,不过是个男人而已。

  "一个男人不过是个男人,"贝比·萨格斯说道,"可是一个儿子?嗯,那才是个人物。"

  这话说得通,有很多理由,因为在贝比的一生里,还有在塞丝自己的生活中,男男女女都像棋子一样任人摆布。所有贝比·萨格斯认识的人,更不用提爱过的了,只要没有跑掉或吊死,就得被租用,被出借,被购入,被送还,被储存,被抵押,被赢被偷被掠夺。所以贝比的八个孩子有六个父亲。她惊愕地发现人们并不因为棋子中包括她的孩子而停止下这盘棋,这便是她所说的生活的龌龊。黑尔是她能留得最久的。二十年。一辈子。毫无疑问,是给她的补偿,因为当她听说她的两个还都未换牙的女儿被卖掉、带走的时候,她连再见都没能说上一声。是补偿,因为她跟一个工头同居了四个月,作为交换,她能把第三个孩子,一个儿子,留在身边---谁想到来年春天他被拿去换了木材,而那个不守信用的家伙又弄大了她的肚子。那个孩子她不能爱,而其余的她根本不去爱。"上帝想带谁走就带谁走。"她说。而且他带走了一个一个又一个,最后给了她黑尔,而黑尔给了她那时已一文不值的自由。

  塞丝三生有幸与那个"人物"儿子度过了整整六年的婚姻生活,还跟他生了她的每一个孩子。她满不在乎地觉得福气是理所当然而又靠得住的,好像"甜蜜之家"果真是个甜蜜之家似的。好像用把上缠着桃金娘的烙铁支住白女人厨房的门,厨房就属于她了。好像嘴里的薄荷枝改变了呼吸的味道,也就改变了嘴本身的气味。世上没有更蠢的傻瓜了。

  塞丝本想翻个身趴着,临了又改变了主意。她不想再引起保罗·D的注意,所以只把双脚叠了起来。

  但保罗·D注意到了这个动作,还有她呼吸的变化。他觉得有责任再试一遍,这回慢一点,然而欲望消失了。实际上这是一种很好的感觉---不想要她。二十五年咔嚓一下!西克索才干得出那种事---就像那回,他安排了同"三十英里女子"帕特茜的会面。他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和两次三十四英里路①来回,去说服她朝他这边走三分之一的路程,到一个他知道的地方。那是一座被遗弃的石头建筑,很久以前红种人认为这块土地属于他们时使用过它。西克索在他的一次夜半溜号中间发现了它,并请求它允许他进入。在里面,他与红种人的精灵灵犀相通,向它请示能否把他的女人带来。它说可以。西克索就费了牛劲指导她怎么到那儿,究竟什么时刻出发,如何分辨他表示迎接和警告的口哨声。由于谁都不许跑出去干自己的事,再加上"三十英里女子"已经十四岁并且许配了人,所以危险可是真格的。他到的时候,她还没到。他吹了口哨,却没有得到回应。他走进红种人遗弃的旧屋。她不在那儿。他回到相会的地点。她不在那儿。他又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来。他越来越毛骨悚然,就沿着大路朝她该来的方向走下去。走了有三四英里路,他停下脚步。再走下去没有什么希望,于是他站在风中向天求助。他仔细地捕捉着信号,听到了一声呜咽。他转向它,等了一会儿,又听见了。他不再警惕了,大叫她的名字。她回答的声音在他听来仿佛生命---而非死亡。"别动!"他嚷道。"使劲喘气,我能找着你。"他找到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那个相会的地点,正在为他的失信而哭泣呢。这时候再去红种人的房子里幽会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们就地倒下。事后,他刺伤她的小腿以冒充蛇咬,这样她没有准时去给烟叶打虫子就有了借口。他详细地指导她沿小溪抄近路回去,并目送她消失。上路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把衣服拿在手里。突然,一辆大车从转弯处向他隆隆驶来。赶车的怒目圆睁,举起鞭子;坐在他身旁的女人一下子捂住了脸。可是鞭梢还没抽上西克索靛青的屁股,他早已溶进了树林。

  他以独特的方式把故事讲给保罗·F、黑尔、保罗·A和保罗·D,让他们笑出了眼泪。夜里西克索漫步林间。是去跳舞,他说,为了让他的血统后继有人,他说。他这么做了,秘密地,就他自个儿。他们其他几个谁都没有见过,但是想象得出来,他们在心中描摹的图景使他们急于去笑话他---在白天,也就是安全的时候。

  但那是在他因为没有前途而停止说英语之前。因为有"三十英里女子",西克索是唯一不因渴望塞丝而瘫痪的人。二十五年来,保罗·D始终想象不出有比跟她性交更好的事情。他自己的愚蠢引他发笑,当他转过身去面对她时,他觉得自己可真是冒傻气。塞丝闭着眼睛,头发乱作一团。从这个角度看,缺少了闪亮的眼睛,她的脸并不那么动人。所以肯定是她的眼睛让他一直既不敢造次又欲火中烧。没有它们,她的脸是驯顺的---是一张他能控制的脸。也许,假如她一直那样合上眼睛……可是不,还有她的嘴呢。很美。黑尔从不知道他拥有的是什么。

  即使闭着眼睛,塞丝也知道他在凝视自己的脸。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图画:她看起来该有多么难看。可他的凝视里依然没有讥讽,很温柔,好像一种期待般的温柔。他没在品评她---或者说品评了,但没有拿她去作比较。除了黑尔以外,还没有哪个男人这样看过她:不是爱慕,也不是情炽如火,而是感兴趣,仿佛在检验一穗玉米的质量。黑尔与其说是个丈夫,不如说更像个兄长。比起一个男人的基本要求,他的关怀更接近家庭的亲情。有好几年,只有星期天他们才能在阳光下看见对方。其余时间里,他们在黑暗中说话、抚摸或者吃饭。黎明前的黑暗和日落后的昏暝。所以彼此凝视成了周日早间的一大乐事。黑尔仔细地端详她,似乎要将阳光中所见的一切都贮存起来,留给他在这个星期其余部分看到的模糊的影子。而他拥有的时间是这么少。干完了"甜蜜之家"的工作,星期天下午还要去还为母亲欠下的债。当他请求塞丝做他的妻子时,她欣然答允,然后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得有个仪式,不是吗?来个牧师,跳跳舞,一次派对,总得有点什么。她和加纳太太是那儿仅有的女人,所以她决定去问她。

  "黑尔和我想结婚,加纳太太。"

  "我听说了。"她微笑道,"他跟加纳先生说了这事儿。你是不是已经怀上了?"

  "没有,太太。"

  "嗯,你会的。你知道的,对吗?"

  "是,太太。"

  "黑尔不错,塞丝。他会好好待你的。"

  "可我的意思是我们想结婚。"

  "你刚刚说了。我说可以。"

  "能有婚礼吗?"

  加纳太太放下勺子。她大笑了一会儿,摸着塞丝的头,说:"你这孩子真可爱。"就没再说什么。

  塞丝偷偷缝了件裙衣;黑尔把套马索挂在她小屋的墙壁上。在小屋泥地面的草荐上,他们第三次结合。前两次是在那一小块玉米地里,加纳先生之所以保留它,是因为这种庄稼牲口和人都能食用。黑尔和塞丝都以为自己很隐蔽。他们伏在玉米秆中间,什么也看不见,包括谁都看得见的、在他们头顶波动的玉米穗。

  塞丝笑自己和黑尔有多笨。连乌鸦都知道了,还飞过来看。她把叠着的脚放下,忍着不笑出声来。

  从一只小牛到一个小妞的飞跃,保罗·D心想,并没有那么巨大。不像黑尔相信的那么巨大。不在她屋里,而把她带到玉米地,离开竞争失败者们的小屋一码远,这是温存的表示。黑尔本想给塞丝保密,不料弄成了公共展览。谁愿意在宁静无云的一天错过玉米地里的一场好戏呢?他、西克索和另外两个保罗坐在"兄弟"下面,用瓢往脑袋上浇水,眼睛透过流淌下来的井水,观看下边田里遭殃的玉米穗。大晌午观看玉米秆跳舞,坐在那儿像狗一样勃起,是那么那么那么地难受。从头顶流下的水让情况更糟。

  保罗·D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塞丝也趁他挪动的当儿换了个姿势。看着保罗·D的后背,她想起了那些被碰坏的玉米秆,它们折倒在黑尔的背上,而她满手抓的都是玉米包皮和花丝须子。

  花丝多么松散。汁水多么饱满。

  这些观众的嫉妒和羡慕在当晚他们招待自己的嫩玉米会餐上化为乌有。玉米都是从折断的玉米秆上摘下来的,加纳先生还想当然地以为是浣熊弄断的呢。保罗·F要烤的;保罗·A要煮的;现在保罗·D已经想不起来他们最后是怎么做的那些还太嫩的玉米。他只记得,要扒开须子找到顶尖,得用指甲抵在下面,才不至于碰破一粒。

  扒下紧裹的叶鞘,撕扯的声音总让她觉得它很疼。

  第一层包皮一扒下来,其余的就屈服了,玉米穗向他横陈羞涩的排排苞粒,终于一览无余。花丝多么松散。禁锢的香味多么飞快地四散奔逃。

  尽管你用上了所有的牙齿,还有湿乎乎的手指头,你还是说不清,那点简单的乐趣如何令你心旌摇荡。

  花丝多么松散。多么美妙、松散、自由。

  丹芙的秘密是香甜的。以前每次都伴随着野生的婆婆纳,直到后来她发现了科隆香水。第一瓶是件礼物,第二瓶是从她妈妈那里偷的,被她藏在黄杨树丛里,结果结冻、胀裂了。那年的冬天在晚饭时匆匆来临,一待就是八个月。那是战争①期间的一年,鲍德温小姐,那个白女人,给她妈妈和她带来了科隆香水,给两个男孩带来了橙子,还送了贝比·萨格斯一条上好的羊毛披肩,作为圣诞礼物。说起那场尸横遍野的战争,她似乎非常快乐---红光满面的;尽管声音低沉得像个男人,可她闻起来就好像一屋子的鲜花---那种激动,丹芙只有在黄杨丛里才能独自享有。124号后面是一片狭窄的田野,到树林就结束了。树林的另一边是一条小溪。在田野和小溪之间的这片树林里,被橡树遮挡着,五丛黄杨灌木栽成一圈,在离开地面四英尺高的地方交错在一起,形成一个七英尺高的、圆而空的房间,墙壁是五十英寸厚的低语的树叶。

  得哈下腰去,丹芙才能爬进这间屋子,而一钻进去,她就能完全立起身来,沐浴在祖母绿的光芒中。

  开头只是一个小女孩的过家家,然而随着她欲望的改变,游戏也变了样。又安静、又幽僻,如果不是刺鼻的香水气味先吸引、继而又熏晕了那些兔子,那里也是完全隐秘的。它先是一间游戏室(那儿的寂静比别处更柔和),然后是个避难所(为了躲开哥哥们的恐惧),再过不久,那个地方本身成了目的地。在那间凉亭里,与受伤的世界的伤害彻底隔绝,丹芙的想象造出了它自己的饥饿和它自己的食物,她迫切地需要它们,因为她被孤独苦苦纠缠。苦苦纠缠。在生机勃勃的绿墙的遮蔽和保护下,她感到成熟、清醒,而拯救就如同愿望一样唾手可得。

  保罗·D搬进来和妈妈同住了;在此之前很久的一个秋天,有一次,她正待在黄杨丛中间,突然,风和皮肤上的香水一齐使她感到冰冷。她穿上衣服,弯下身出去,再站起来时,已经下雪了:薄薄的雪花漫天飞舞,真像她妈妈说起她在独木舟里降生时描绘的那幅图画,丹芙就是因那个叉腿站在船上的白人姑娘而得名的。

  丹芙战栗着走近房子,像往常一样把它当做一个人,而不是一座建筑。一个哭泣、叹息、颤抖,时常发作的人。她的步履和凝视都分外谨慎,样子好像一个孩子在接近一个神经过敏、游手好闲的亲戚(寄人篱下却又自尊自大)。黑夜的胸甲遮住了所有窗户,只有一扇剩下。它昏暗的光来自贝比·萨格斯的房间。丹芙望进去,看见她妈妈正在跪着祈祷。这很寻常。然而不寻常的是(甚至对于一个一直在鬼魂活动频繁的房子里居住的女孩来说),有一条白裙子跪在她妈妈身旁,一只袖子拥着妈妈的腰。正是这只裙袖的温柔拥抱,使丹芙想起她出生的细节---想起了拥抱,还有她现在正立身其中的薄薄的、飘舞的雪花,它们就像寻常花朵结下的果实。那条裙子和她妈妈在一起,好像两个友好的成年女子---一个(裙子)扶着另一个。还有她降生的传奇,实际上是个奇迹,和她自己的名字一样,是那次友爱的见证。

  轻而易举地,就从窗口所见的情景开始,她走进了躺在她眼前小路上的那个讲了又讲的故事。124号只有一扇门,如果你在后面想进去,就必须一直绕到房子的正面,走过贮藏室,走过冷藏室、厕所、棚屋,一直绕到门廊。同样地,为了进入故事中她最喜爱的那部分,她也必须从头开始:听密林里的鸟鸣,听脚下草叶树叶的窸窣;看她妈妈匆匆赶路,直走进不像有人家的丘陵地带。塞丝是怎样地用两只本该停下的脚走路啊。它们肿得太厉害了,她甚至看不见足弓,也摸不到脚踝。她的腿杆插在一团呈扇形装饰着五个趾甲的肉里。但是她不能也不愿停下来,因为她一旦停住,小羚羊就用角撞她,用蹄子不耐烦地踢她的子宫壁。她若是老老实实走路,它就好像在吃草,安安静静的---所以她怀着六个月的身孕还在用两只本该停下的脚不停地走。早该停下了,停在水壶旁边;停在搅乳机旁边;停在澡盆和熨衣板旁边。她裙子上的奶水又黏又酸,招来了每一样小飞虫,从蚊子到蚂蚱,什么都有。等她赶到山脚时,她已经好久没有挥开它们了。她脑袋里的铿锵声开始时还好像远处教堂的钟鸣,到这时简直成了一顶箍在耳边、轰隆作响的帽盔。她陷了下去,只好低头看看,才能知道是掉在了坑里,还是自己跪下了。除了她的乳头和肚子里的小羚羊,再没有活的东西了。终于,她平躺下来---想必是平躺着,因为野葱叶子刮到了她的太阳穴和面颊。塞丝后来告诉丹芙,尽管她对她儿女的母亲的性命那样牵挂,她还是有过这个念头:"也好,至少我不用再迈一步了。"即使那个想法出现过,也不过是一闪念,然后她就等着小羚羊来抗议;到底为什么想到羚羊,塞丝自己也搞不明白,因为她可从来没见过一只。她猜想,肯定是在来"甜蜜之家"以前,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造出的一个说法。关于她出生的地方(也许是卡罗来纳?抑或是路易斯安那?)她只记得歌和舞。甚至不记得她自己的妈妈;还是一个看小孩的八岁孩子指给她的呢---从水田里弯腰干活的许多条脊背中指出来。塞丝耐心地等着这条特别的脊背到达田垄的尽头,站起身来。她看到的是一顶不同于其他草帽的布帽子,这在那个女人们都低声讲话、都叫做太太的世界里已经够个别的了。

  "塞---丝哎。"

  "太太。"

  "看住宝宝。"

  "是,太太。"

  "塞---丝哎。"

  "太太。"

  "弄点儿柴火过来。"

  "是,太太。"

  噢,可是当他们唱起歌。噢,可是当她们跳起舞。有时他们跳的是羚羊舞。男人们和太太们一齐跳,太太中有一个肯定是她自己的太太。他们变换姿势装成别的什么,别的不戴锁链、有所要求的什么,它们的脚比她自己更了解她的脉搏。就像她肚子里的这一个。

  "我相信这孩子的太太将会在俄亥俄河血腥的岸上、在野葱中间一命呜呼。"那就是她当时的想法和后来告诉丹芙的话。她的原话。说实在的,若是不用再多走一步了,那倒也算不上太糟糕;可是想到她自己撒手死去,而小羚羊却活在她没有生命的躯体里---一个小时?一天?一天一夜?---她悲痛得呻吟起来,使不到十码外的小道上一个赶路的人停下了脚步,站住不动。塞丝一直没有听到有人走路,却突然间听到了站住的声音,然后闻见了头发的味道。她一听见那个说着"谁在那儿?"的声音,就知道她将要被一个白人小子发现了。就是说,他也有着生了青苔的牙齿,有着好胃口。就是说,当她追寻着她的三个孩子,而其中一个还渴望着她身上的奶水的时候;就是说,在她的丈夫失踪不久;就是说,在她的奶水被抢走、后背被捣了个稀烂、孩子们变成孤儿之后,在俄亥俄河附近的一座松岭上,她将不得好死。不。

  她告诉丹芙,有个鬼东西从地底下冒了出来,钻进她的身体---似乎要把她冻结,但仍能让她动弹,就如同在里面留了一具颚骨。"好像我整个就是一副冷冷的颚骨,在那里咬牙切齿。"她说道。突然间她渴望他的眼睛,想把它们咬碎;然后再去啃他的脸。

  "我饿坏了,"她告诉丹芙,"想到他的眼睛,我要多饿有多饿。我等不及了。"

  于是她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拖着自己,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挪向那个说着"谁在那儿?"的白人小子的声音。

  ""来看看吧,"我心想,"你的末日到了。"果然,那双脚过来了,所以我都想好了,我就从脚开始替天行道,我要把他的脚吃掉。现在说起来好笑,可那是真的。我可不光是准备好了要这样做。我简直是如饥似渴。跟一条蛇似的。咬牙切齿,如饥似渴。

  "那根本就不是个白人小子。是个姑娘。是你能见到的最破衣罗娑的穷鬼。她说:"看哪。一个黑鬼。可了不得了。""

  下面就是故事中丹芙最喜爱的部分:

  她的名字叫爱弥,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需要大吃大喝一顿了。胳膊像麻秆儿,头发够四五个脑袋用的。目光迟缓。她看什么都慢吞吞的。话说得太多,真不明白她同时怎么还能喘气。还有那两根麻秆儿胳膊,结果证明,铁打的一般结实。

  "你是我见过的模样最吓人的东西。你在那儿干什么哪?"

  躺在草里,像她刚才自封的那条蛇那样,塞丝张开嘴,可射出的不是毒牙和芯子,而是实话。

  "逃跑。"塞丝告诉她。这是她一整天来说的第一个词儿,因为她舌头发软而含混不清。

  "那就是你逃跑用的脚吗?哎呀我的老天哪。"她蹲下来,盯着塞丝的脚,"你身上带什么东西了吗,姑娘,有吃的吗?"

  "没有。"塞丝试着换成坐姿,但没成功。

  "我都要饿死了,"那姑娘慢慢转着眼睛,察看周围的植物,"还以为会有越桔呢。看着像有似的。所以我才爬上来的。没打算碰上什么黑鬼女人。就算有,也让鸟儿给吃了。你爱吃越桔吗?"

  "我就要生了,小姐。"

  爱弥看着她。"这么说你没有胃口喽?我可得吃点东西。"

  她用手指梳着头发,又一次仔细地察看四周的景物。她发现周围没什么能吃的,就站起来要走;塞丝想到自己一个人被搁在草丛里,嘴里又没长毒牙,心也一下子提了起来。

  "你这是往哪儿去呀,小姐?"

  她转过身,用骤然亮起来的眼睛看着塞丝。"波士顿。去找天鹅绒。那里有家商店叫威尔逊。我见过照片,他们那儿有最漂亮的天鹅绒。他们不相信我能找到,可是我能。"

  塞丝点点头,换了个胳膊肘支撑身体。"你的太太知道你出去找天鹅绒吗?"

  那姑娘把头发从脸上甩开。"我妈妈早先给这儿的人干活,好挣足过路费。可是后来她生了我,马上就死了,于是,他们说我就得给他们干活还债。我都干了,可现在我想给自己弄点天鹅绒。"

  她们谁都没有正眼看对方,起码没有直盯着眼睛。但是她们自然而然地闲聊起来,也没有个特定的话题---当然,有一个躺在地上。

  "波士顿,"塞丝道,"那儿远吗?"

  "噢---远着呢。一百英里。可能还要多。"

  "附近应该也有天鹅绒。"

  "跟波士顿的没法比。波士顿的最好。我要是穿上该有多美呀。你摸过吗?"

  "没有,小姐。我从来没摸过天鹅绒。"塞丝不知道是因为她的声音,还是因为波士顿和天鹅绒,反正白人姑娘说话的时候,婴儿睡着了,一下没撞,一下没踢,所以她猜想自己时来运转了。

  "以前见过吗?"她问塞丝,"我敢说你从来没见过。"

  "就算见过我也不认识。什么样儿,天鹅绒?"

  爱弥的目光拖过塞丝的脸,好像她绝不会向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透露这么机密的信息似的。

  "他们叫你什么?"她问道。

  即便离开"甜蜜之家"再远,也没有必要向见到的第一个人说出真名实姓。"露,"塞丝说,"他们叫我露。"

  "这么说吧,露,天鹅绒就像初生的世界。干净,新鲜,而且光滑极了。我见过的天鹅绒是棕色的,可在波士顿什么颜色的都有。胭脂。就是红的意思,可你在说天鹅绒的时候得说"胭脂"。"她抬头望望天,然后,好像已经为与波士顿无关的事情浪费太多的时间了,她抬起脚,道:"我得走了。"

  她在树丛中择径而行,又回头向塞丝喊道:"你想怎么办,就躺在那儿下崽吗?"

  "我起不来了。"塞丝说。

  "什么?"她站住了,转身去听。

  "我说我起不来了。"

  爱弥举起胳膊,横在鼻梁上面,慢慢走回塞丝躺着的地方。"那边有间房子。"她说。

  "房子?"

  "呣---我路过的。不是一般的住人的房子。算个披屋①吧。"

  "有多远?"

  "有区别吗?你若是在这儿过夜,蛇会来咬你的。"

  "它爱来就来吧。我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走路了;上帝可怜我,小姐,我根本爬不动。"

  "你当然行,露。来吧。"爱弥说道,然后甩了甩够五个脑袋用的头发,朝小道走去。

  于是塞丝爬着,爱弥在旁边走;如果她想歇会儿,爱弥也停下来,再说一点波士顿、天鹅绒和好吃的东西。她的声音好像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说呀说呀说个不停,那只小羚羊就一直安静地吃草。在塞丝痛苦地爬向棚屋的整个过程中,它一下都没动。

  她们到达的时候,塞丝已经体无完肤,只有包头发的布没被碰坏。她血淋淋的膝盖以下根本没有知觉;她的乳房成了两个插满缝衣针的软垫。是那充满天鹅绒、波士顿和好吃的东西的声音一直激励着她,使她觉得,她到底并不仅仅是那个六个月婴儿弥留之际的爬行的墓地。

  披屋里满是树叶,爱弥把它们堆成一堆,让塞丝躺上去;然后她找来几块石头,又铺上些树叶给塞丝垫脚,一边说道:"我知道有一个女人,让人把肿得不像样的两只脚给截掉了。"她装成锯东西的样子,用手掌在塞丝的脚踝上比画:"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我以前身量挺好的。胳膊什么的,都挺好看。你想不到,是吧?那是他们把我关进地窖之前。那回我在比佛河上钓鱼来着。比佛河里的鲇鱼像鸡肉一样好吃。我正在那儿钓鱼呢,一个黑鬼从我身边漂了过去。我不喜欢淹死的人,你呢?你的脚让我又想起了他。全都肿起来了。"

  然后她来了个绝活儿:提起塞丝的腿脚按摩,疼得她哭出了咸涩的眼泪。"现在该疼了,"爱弥说,"所有死的东西活过来时都会疼的。"

  永恒的真理,丹芙想道。也许用袖子绕着妈妈腰身的白裙子是痛苦的。倘若如此,这可能意味着那小鬼魂有计划。她打开门,这时塞丝正要离开起居室。

  "我看见一条白裙子搂着你。"丹芙说。

  "白的?也许是我的睡裙。给我形容一下。"

  "有个高领。一大堆扣子从背上扣下来。"

  "扣子。那么说,不是我的睡裙。我的衣裳都不带扣子。"

  "贝比奶奶有吗?"

  塞丝摇摇头。"她扣不上扣子。连鞋带都系不上。还有什么?"

  "后面有个鼓包。在屁股上。"

  "裙撑?有个裙撑?"

  "我不知道那叫什么。"

  "有点掐腰吗?就在后腰下边?"

  "呃,对。"

  "一个阔太太的裙子。绸子的?"

  "好像是棉布的。"

  "可能是莱尔线。白棉莱尔线。你说它搂着我?怎么回事?"

  "像你。它看上去就像是你。你祷告时就跪在你旁边。它的胳膊绕着你的腰。"

  "啊,我的天。"

  "你为什么祷告,太太?"

  "不为什么。我已经不再祷告了。我只是说话。"

  "那你说什么呢?"

  "你不会懂的,宝贝。"

  "不,我懂。"

  "我在说时间。对于我来说,时间太难以信任了。有些东西去了,一去不回头。有些东西却偏偏留下来。我曾经觉得那是我重现的记忆。你听着。有些东西你会忘记。有些东西你永远也忘不了。可是不然。地点,地点始终存在。如果一座房子烧毁,它就没了,但是那个地点---它的模样---留下来,不仅留在我重现的记忆里,而且就存在着,在这世界上。我的记忆是幅画,漂浮在我的脑海之外。我的意思是,即使我不去想它,即使我死了,关于我的所做、所知、所见的那幅画还存在。还在它原来发生的地点。"

  "别人看得见吗?"丹芙问。

  "噢,是的。噢,是的是的是的。哪天你走在路上,你会听到、看到一些事情。清楚极了。让你觉得是你自己编出来的。一幅想象的画。可是不然。那是你撞进了别人的重现的记忆。我来这儿之前待过的地方,那个地点是真的。它永远不会消失。哪怕整个农庄---它的一草一木---都死光,那幅画依然存在;更要命的是,如果你去了那里---你从来没去过---如果你去了那里,站在它存在过的地方,它还会重来一遍;它会为你在那里出现,等着你。所以,丹芙,你永远不能去那儿。永远不能。因为虽然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结束了---它还将永远在那里等着你。那就是为什么我必须把我的孩子们全都弄出来。千方百计。"

  丹芙抠着指甲。"要是它还在那儿等着,那就是说什么都不死。"

  塞丝直盯着丹芙的脸。"什么都不死。"她说。

  "你从来没有原原本本给我讲过一遍。只讲过他们拿鞭子抽你,你就逃跑了,怀着身孕。怀着我。"

  "除了"学校老师"没什么好讲的。他是个小个子。很矮。总戴着硬领,在田里也不例外。是个学校老师,她说。她丈夫的妹夫念过书,而且在加纳先生去世后愿意来经营"甜蜜之家",这让她感觉良好。本来农庄里的男人们能管好它,尽管保罗·F被卖掉了。但是正像黑尔说的,她不愿意做农庄上唯一的白人,又是个女人。所以"学校老师"同意来的时候她很满意。他带了两个小子来。不是儿子就是侄子。我不清楚。他们叫他叔叔。举止讲究,仨人都是。轻声说话,痰吐在手绢里。在好多方面都很绅士。你知道,是那种知道耶稣小名,可出于礼貌,就是当着他的面也绝不叫出来的人。一个挺不错的农庄主,黑尔说。没有加纳先生那么壮实,可是够聪明的。他喜欢我做的墨水。那是她的制法,但他更喜欢我搅拌的;这对他很重要,因为晚上他要坐下来写他的书。是本关于我们的书,可是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我们只想到,他问我们问题是出于习惯。他由带着笔记本到处走、记下我们说的话入手。我一直觉得是那些问题把西克索给毁了。永远地毁了。"

  她打住了。

  丹芙知道妈妈讲完了---至少目前如此。塞丝的眼睛缓缓地眨了一下,下嘴唇慢慢抿上来盖住上嘴唇;然后是鼻孔里的一声叹息,就像一点烛火的熄灭---标志着她的讲述到此为止。

  "嗯,我想那个娃娃有计划。"丹芙说。

  "什么计划?"

  "我不知道,可是那件搂着你的裙子肯定有说道。"

  "也许吧,"塞丝道,"也许它真的有计划。"

  无论她们曾经如何,或者本该如何,保罗·D都不可挽回地搅乱了她们的生活。他用一张桌子和雄性的怒吼,使124号失去了在当地享有恶名的资格。丹芙早已学会了将黑人们压在她们身上的谴责引以为荣;他们把闹鬼者想当然地说成一个不知餍足的恶鬼,她也感到满意。他们谁都不知道闹鬼的真正乐趣,不是怀疑,而是洞悉事物背后有事物的乐趣。她的哥哥们知道,可他们给吓着了;贝比奶奶知道,可她因此悲伤起来。谁都不会品味鬼魂相伴的安全感。甚至塞丝也不喜欢。她只不过是逆来顺受---权当面对天气的突然变化。

  可是现在它走了。在榛色男人的那阵吼叫的狂风中飞走了。丹芙的世界骤然萧索,只剩下林中一间七英尺高的祖母绿密室。她的妈妈有秘密---她不愿讲的事情,讲了一半的事情。瞧,丹芙也有。而且她的是香甜的---好像铃兰花香水一般香甜。

  保罗·D到来之前,塞丝很少去想那条白裙子,他来了以后,她又想起了丹芙的解释:计划。与保罗·D初夜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塞丝刚想到这个词可能意味着什么就笑了。那是她整整十八年没再享受过的奢侈,而且这辈子也只有那么一次。在那之前、之后,她的全部努力都用于尽快挨过痛苦,而不是逃避痛苦。她作出的一整套计划---逃离"甜蜜之家"---如此彻底地失败了,所以她再也不会舍命另作图谋了。

  然而那个早晨,她在保罗·D身边醒来,女儿几年前用过的那个词又闯进了她的脑海;她想起丹芙看见的那个跪在她身边的东西,也想起了被他拥在火炉前的时候牢牢抓住她的那种信任和记忆的诱惑。到底可不可以呢?可不可以去感觉?可不可以去依赖点什么呢?

  躺在他身边听着他的呼吸,她想不清楚,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跪在她常去说话和思考的起居室里,塞丝豁然开朗,明白了为什么贝比·萨格斯那样迫切地渴求色彩。屋里没有任何颜色,只有被子上的两块橙色补丁,使得颜色的匮乏更为怵目惊心。房间的墙壁是石板色的,地板是土黄色的,木头碗柜就是它本来的颜色,窗帘是白色的,而主要角色,铁床上铺的被子,是由蓝色的哔叽碎块和黑色、棕色、灰色的呢绒碎块拼成的---节俭与朴素所能允许的所有晦暗和柔和的色调。在这素净的背景上,两块橙色的补丁显得野性十足---好像伤口里的勃勃生气。

  塞丝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两只深绿色的袖子,心想,房子里的颜色少得多么可怜,而她并未像贝比那样惦念它们,又是多么不可思议。故意的,她暗道,肯定是故意的,因为她女儿墓石上的粉红颗粒是她记得的最后一样颜色。从那以后,她就变得像母鸡一样色盲了。每天清晨她负责做水果排、土豆和蔬菜,厨子做汤、肉和所有别的。她却没有任何印象,告诉她自己记住过一只嫩苹果或者一个黄南瓜。每个黎明她都看到曙光,却从未辨认或留心过它的色彩。这不大对头。仿佛有一天她看见了红色的婴儿的血,另一天看见了粉红色的墓石的颗粒,色彩就到此为止了。

  时时刻刻有强烈的感情占据着124号,也许她对任何一种丧失都无动于衷了。有一个时期,她每天早晚都要眺望田野,找自己的儿子。她站在敞开的窗前,不理会苍蝇,头偏向左肩,眼睛却往右搜寻他们。路上的云影,一个老妇,一只没拴绳子、啃食荆棘的迷途山羊---每一个乍看上去都像霍华德---不,像巴格勒。渐渐地她不再找了,他们十三岁的脸完全模糊成儿时的模样,只在她的睡梦中出现。她的梦在124号外面随心所欲地漫游。她有时在美丽的树上看见他们,他们的小腿儿在叶子中间隐约可见。有时他们嘻嘻哈哈地沿着铁轨奔跑,显然是笑得太响了才听不见她的叫声,所以他们从不回头。等她醒来,房子又扑面而至:苏打饼干碎末曾经在旁边排成一行的那扇门;她的小女儿喜欢爬的白楼梯;过去贝比·萨格斯补鞋的那个角落---现在冷藏室里还有一堆鞋呢;炉子上烫伤了丹芙手指的那个位置。当然,还有房子本身的怨毒。再容不下别的什么东西、别的什么人了,直到保罗·D到来,打乱这个地方,腾出空间,撵走它,把它赶到别处,然后他自己占据了腾出来的空间。

  因此,保罗·D到来的第二天早晨,她跪在起居室里,被那标志着124号实为颜色匮乏的不毛之地的两方橙色搞得心烦意乱。

  这都怪他。在他陪伴下,情感纷纷浮出水面。一切都恢复了本来面目:单调看着单调了;热的热起来。窗户里忽然有了风景。还有,你想不到吧,他还是个爱唱歌的男人呢。

  一点米,一点豆,

  就是不给肉。

  干重活,累断腿,

  面包没油水。

  现在他起床了,一边修理前一天打坏的东西,一边唱着歌。他在监狱农场和后来战争期间学的那几首老歌。根本不像他们在"甜蜜之家"唱的,在"甜蜜之家",热望铸成了每一个音符。

  他从佐治亚学来的歌是平头钉子,教人敲呀敲的只管敲。

  我的头枕在铁道上,

  火车来碾平我的思想。

  我要是变成石灰人,

  肯定抽瞎我的队长。

  五分钱钢镚,

  一毛钱银角,

  砸石头就是砸时光。

  但是太不合时宜了,这些歌。对于他正在从事的那点家务活---重安桌子腿、装修玻璃窗---来说,它们太响亮、太有劲了。

  他已唱不出过去在"甜蜜之家"树下唱的《水上暴风雨》了,所以他满足于"呣,呣,呣",想起一句就加进去一句,那一遍又一遍出现的总是:"光着脚丫,春黄菊,脱我的鞋,脱我的帽。"

  改词很吸引人(还我的鞋,还我的帽),因为他不相信自己能和一个女人---任何女人---在一起住太久,三个月里不能超过两个月。离开特拉华之后,他在一个地方大概只能逗留这么长时间。①再以前是佐治亚的阿尔弗雷德,在那里,他睡在地下,只在砸石头时才爬到阳光里。只有准备好随时走掉,才能使他相信,他不必再带着锁链睡觉、拉屎、吃饭和抡大锤了。

  然而这不是一个寻常房子里的寻常女人。他刚一走过红光就知道,比起124号,世界上其他地方都不过是童山秃岭。逃离阿尔弗雷德后,他封闭了相当一部分头脑,只使用帮他走路、吃饭、睡觉和唱歌的那部分。只要能做这几件事---再加进一点工作和一点性交---他就别无所求,否则他就会耽溺于黑尔的面孔和西克索的大笑。就会忆起在地下囚笼里的颤抖。即使在采石场的阳光下当牛做马他也不胜感激,因为一旦手握大锤他就不再哆嗦了。那牢笼起了"甜蜜之家"都没起到的作用,起了驴一般劳动、狗一般生活都没起到的作用:把他逼疯,使他不至于自己疯掉。

  后来他去了俄亥俄,去了辛辛那提,直到站在黑尔·萨格斯的母亲的房子前,他仍然觉得没有什么事情自己没见过、没感受过。然而,甚至现在,当他重新安装被自己砸坏的窗框时,他也还是说不清见到黑尔的妻子时那种由衷的惊喜---她还活着,没戴头巾,赤着脚、手拿鞋袜从房子的拐角处走来。他头脑的关闭部分像上了油的锁一样打开了。

  "我想在附近找个差事。你说呢?"

  "没多少可干的。主要是河。还有猪。"

  "嗯,我从来没干过水上的活儿,可是所有跟我一样沉的东西我都搬得动,猪也不在话下。"

  "这儿的白人比肯塔基的强,可你还是得将就点。"

  "问题不是我将不将就,是在哪儿将就。你是说在这儿还行?"

  "比还行要好。"

  "你那闺女,丹芙。我看她的脑袋瓜有点特别。"

  "你干吗这么说?"

  "她老像在等什么似的。她在盼着什么,可那不是我。"

  "我不知道那能是什么。"

  "唉,不管是什么,她认为我挺碍事的。"

  "别为她操心了。她是个乖孩子。从小就是。"

  "是这样吗?"

  "哎。她就是不会出事。你看哪。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去了,死去了。她就没事。我的丹芙就没事。就是在我怀着她的时候,我明显地不行了---就是说她也不行了---可她从山里拉来一个白人姑娘。你再也想不到的帮助。后来"学校老师"找到了我们,带着法律和枪追到这儿来---"

  ""学校老师"找着你了?"

  "费了会儿工夫,但他还是找着了。终于找着了。"

  "可他没把你带回去?"

  "噢,没有。我可不回去。我才不管是谁找着了谁。哪种生活都行,就是那种不行。我进了监狱。丹芙还是个娃娃,所以跟我一起进去了。那儿的耗子什么都咬,就是不咬她。"

  保罗·D扭过身去。他倒想多知道一些,可是说起监狱,他又回到了佐治亚的阿尔弗雷德。

  "我需要一些钉子。附近谁能借给我,还是我该进城一趟?"

  "不如进城吧。你可能还需要点别的东西。"

  一夜过去,他们已经像夫妻一样谈话了。他们跳过了爱情和誓言而直接到了:"你是说在这儿将就还行?"

  在塞丝看来,未来就是将过去留在绝境。她为自己和丹芙认定的"更好的生活"绝对不能是那另一种①。

  保罗·D从"那另一种"来到她的床上,这也是一种更好的生活;是与他共享未来,还是因此拒绝他,这想法开始撩拨她的心。至于丹芙,塞丝有责任让她远离仍在那里等着她的过去,这是唯一至关重要的。

  既愉快又为难,塞丝回避着起居室和丹芙的斜眼。正如她所料,既然生活就是这样---这个做法也根本不灵。丹芙进行了顽强的干涉,并在第三天老实不客气地问保罗·D他还要在这儿混多久。

  这句话伤得他在饭桌上失了手。咖啡杯砸在地上,沿着倾斜的地板滚向前门。

  "混?"保罗·D对他闯的那摊祸连看都没看。

  "丹芙!你中了什么邪?"塞丝看着女儿,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尴尬。

  保罗·D搔了搔下巴上的胡子。"也许我该开路了。"

  "不行!"塞丝被自己说话的音量吓了一跳。

  "他知道他自己需要什么。"丹芙说。

  "可你不知道,"塞丝对她说,"你肯定也不知道你自己需要什么。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见一个字。"

  "我只不过问了问---"

  "住嘴!你开路去吧。到别处待着去。"

  丹芙端起盘子离开饭桌,可临走时又往她端走的那一堆上添了一块鸡后背和几片面包。保罗·D弯下腰,用他的蓝手帕去擦洒掉的咖啡。

  "我来吧。"塞丝跳起身走向炉子。炉子后面搭着好几块抹布,在不同程度地晾干。她默默地擦了地板,拾回杯子,然后又倒了一杯,小心地放到他面前。保罗·D碰了碰杯沿,但什么也没说---好像连声"谢谢"都是难尽的义务,咖啡更是件接受不起的礼物。

  塞丝坐回她的椅子,寂静持续着。最后她意识到,必须由她来打破僵局。

  "我可不是那样教她的。"

  保罗·D敲了一下杯沿。

  "我对她的做法真感到吃惊,跟你觉得受的伤害差不多。"

  保罗·D看着塞丝。"她的问题有历史吗?"

  "历史?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她是不是对我以前的每个人都要问,或者想要问那个?"

  塞丝攥起两只拳头,把它们藏在屁股后面。"你跟她一样差劲。"

  "得啦,塞丝。"

  "噢,我要说,我要说!"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我知道,而且不高兴。"

  "耶稣啊。"他嘟囔道。

  "谁?"塞丝又开始提高音量。

  "耶稣!我说的是耶稣!我只不过坐下来吃顿晚饭,就给骂了两回。一回是因为在这儿待着,一回是因为问问一开始为什么挨骂!"

  "她没骂。"

  "没骂?听着可像。"

  "听我说。我替她道歉。我真的---"

  "你做不到。你不能替别人道歉。得让她来说。"

  "那么我会让她说的。"塞丝叹了口气。

  "我想知道的是,她问的问题你脑子里也有吗?"

  "噢,不是。不是,保罗·D。噢,不是。"

  "这么说她有一套想法,而你有另一套喽?要是你能把她脑子里的什么玩意儿都叫做想法的话。"

  "原谅我,可是我听不得一丁点儿她的坏话。我会惩罚她的。你甭管她。"

  危险,保罗·D想,太危险了。一个做过奴隶的女人,这样强烈地去爱什么都危险,尤其当她爱的是自己的孩子。最好的办法,他知道,是只爱一点点;对于一切,都只爱一点点,这样,当他们折断它的脊梁,或者将它胡乱塞进收尸袋的时候,那么,也许你还会有一点爱留给下一个。"为什么?"他问她,"为什么你觉得你得替她承担?替她道歉?她已经成熟了。"

  "我可不管她怎么样了。成熟对一个母亲来说啥都不算。孩子就是孩子。他们会变大、变老,可是变成熟?那是什么意思?在我心里那什么也不算。"

  "成熟意味着她必须对她的行为负责。你不能时时刻刻护着她。你死了以后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活着的时候保护她,我不活的时候还保护她。"

  "噢得啦,我没词儿了,"他说,"我投降。"

  "就是那么回事,保罗·D。我没有更好的解释,可就是那么回事。假如我非选择不可---唉,连选择都没有。"

  "就是这个意思,完全正确。我不是要求你去选择,谁也不会这样要求你。我以为---我是说,我以为你能---给我一席之地。"

  "她也在问我。"

  "你逃不过去。你得对她讲。告诉她这不是放弃她选择别人的问题---是同她一道为别人腾点地方。你得讲出来。要是你这样讲也这样打算,那么你也该明白你不能堵住我的嘴。做得到的话,我绝不可能伤害她或者不照顾好她,可是如果她做事丢人现眼,我不能让人跟我说住嘴。你愿意我待在这儿,就别堵住我的嘴。"

  "也许我应该顺其自然。"她说。

  "那是什么样?"

  "我们挺合得来。"

  "内心呢?"

  "我不进入内心。"

  "塞丝,有我在这儿陪着你,陪着丹芙,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想跳就跳吧,我会接着你的,姑娘。我会在你摔倒之前就接住你。你在心里想走多远就走多远,我会握住你的脚脖子。保证你能再走出来。我不是为了能有个地方待才这么说的。那是我最不需要的东西。我说了,我是个过路客,可是我已经朝这个方向走了七年了。在这一带转来转去。北边的州,南边的州,东边的,西边的;没有名字的地方我也去过,在哪儿都不久留。可是我到了这儿,坐在门廊上等着你,这时我才知道,我不是奔这个地方来的,是奔你。我们能创造一种生活,姑娘。一种生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交给我吧。看看会怎么样。你要是不愿意就先别答应。先看看会怎么样。好吗?"

  "好吧。"

  "你愿意交给我来干吗?"

  "嗯---一部分。"

  "一部分?"他笑了,"好极了。先给你一部分。城里有个狂欢节。星期四,明天,是黑人专场。我有两块钱。我、你,还有丹芙,咱们去把它花个一个子儿不剩。你说怎么样?"

  她的回答是"不"。至少一开始是这么说的(她要是请一天假老板会怎么说?),可是尽管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一直在想,她的眼睛是多么爱看他的脸呀。

  星期四,蟋蟀鼓噪着,剥去了蓝色的天空在上午十一点是白热的。天气这么热,塞丝的穿着特别不舒服,可这是她十八年来头一回外出社交,她觉得有必要穿上她唯一的一条好裙子,尽管它沉得要命;还要戴上一顶帽子。当然要戴帽子。她不想在遇见琼斯女士或艾拉时还包着头,像是去上班。这条纯羊毛收针的裙子是贝比·萨格斯的一件圣诞礼物,那个热爱她的白女人鲍德温小姐送的。丹芙和保罗·D谁也没觉得这种场合需要特别的衣着,所以在大热天里还好受些。丹芙的软帽总是碰着垫肩;保罗·D敞开马甲,没穿外套,把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他们并没有彼此拉着手,可是他们的影子却拉着。塞丝朝左看了看,他们三个是手拉着手滑过灰尘的。也许他是对的。一种生活。她看着他们携手的影子,为自己这身去教堂的打扮而难为情。前前后后的人会认为她是在摆架子,是让大家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因为她住在一栋两层楼房里;让大家知道自己更不屈不挠,因为她既能做又能经受他们认为她不能做也不能经受的事情。她很高兴丹芙拒绝了打扮一番的要求---哪怕重新编一下辫子。然而丹芙不愿付出任何努力,给这次出行增加一点愉快气氛。她同意去了---闷闷不乐地---但她的态度是"去呗。试试哄我高兴起来"。高兴的是保罗·D。他向二十英尺之内的每一个人打招呼,拿天气以及天气对他的影响开玩笑,向乌鸦们呱呱回嘴大叫,并且头一个去嗅凋萎的玫瑰花。自始至终,不论他们在干什么---无论是丹芙在擦额头上的汗、停下来系鞋带,还是保罗·D在踢石子、伸手去捏一个妈妈肩上的娃娃的脸蛋---从他们脚下向左投射的三个人影都一直拉着手。除了塞丝,没有人注意到,而她一旦认定了那是个好兆头,便停下来看了又看。一种生活。也许吧。

  贮木场围栏的上上下下有玫瑰在衰败。十二年前种下它们的那个锯木工---也许是为了让他的工作场所显得友好,为了消除以锯树为生的罪恶感---对它们的繁荣感到震惊;它们如此迅速地爬满了栅栏,把贮木场同旁边开阔的田野隔开;田野上,无家可归的人在那里过夜,孩子们在那里跑来跑去,一年一度,杂耍艺人在那里搭起帐篷。玫瑰愈临近死亡,气味便愈发浓烈,所有参加狂欢节的人都把节日同腐败玫瑰的臭气联系起来。这气味让他们有点头晕,而且异常干渴,却丝毫没有熄灭大路上络绎不绝的黑人们的热情。有的走在路肩的青草上,其余的则躲闪着路中央那些扬起灰尘、吱吱扭扭的大车。所有人都像保罗·D一样情绪高涨,连濒死玫瑰的气味(保罗·D使之引人注目)都不能抑制。他们挤进栏索入口的时候,像灯一样被点着了,都激动得屏住了呼吸,因为就要无拘无束地观看白人了:变魔术的、当小丑的、无头的或是双头的、二十英尺高或是二十英寸高的、一吨重的、全部文身的、吃玻璃的、吞火的、吐出打结的绸带的、筑金字塔的、耍蛇的,还有练把式的。

  这一切都写在广告上,识字的念出来,不识字的就在一旁听着;尽管事实上都是些胡说八道,他们的兴致依然丝毫不减。招徕生意的骂着他们和他们的孩子("小黑鬼免费!"),然而他马甲上的食物和裤子上的窟窿使得那些叫骂显得无伤大雅。无论如何,为了他们也许再不会得到的乐趣,这个代价太小了。如果是为了观看白人们大出自己的洋相,两分钱加上一次侮辱花得值。所以,虽然这次狂欢节连平庸都够不上(那就是为什么一个"黑星期四"得到认可),它还是给了四百名黑人观众一个一个又一个的刺激。

  "一吨女士"向他们吐唾沫,可她的大块头降低了实际效果,于是她小眼睛里无能的卑劣让他们过足了瘾。"天方夜谭舞女"把通常十五分钟的表演减到三分钟---这让孩子们不胜感激,因为他们等不及她下面的那个"阿布蛇魔术师"了。

  在脚蹬女式高靿鞋的白人小姑娘掌管的柜台上,丹芙要了夏至草汁、甘草汁、薄荷汁和柠檬汁。糖水进肚,神清气爽,身旁又围了一群人---那些人并不青睐她,实际上不时地称呼她"喂,丹芙"---丹芙很高兴开始觉得保罗·D或许不算太坏。说实话,他是有点特别之处---他们仨站住一起看侏儒舞的时候---使得其他黑人的目光和蔼、温柔起来,丹芙从不记得在他们脸上见到过那种表情。有几个人甚至冲她妈妈点头、微笑,显然,没有人能够抗拒同保罗·D分享他的快乐。当巨人和侏儒跳舞,还有双头人自言自语的时候,他乐得直拍大腿。他给丹芙买了她要的每一样东西,还有好多她没要的。他好说歹说把塞丝哄进她不愿进的帐篷。把她不想吃的糖果塞满她的嘴。当"非洲野人"舞着棒子哇哇乱叫时,保罗·D告诉每一个人他早在罗厄诺克时就认识这家伙了。

  保罗·D结识了几个人,跟他们谈了他想找什么样的工作。塞丝对她得到的微笑也回之一笑。丹芙沉醉在喜悦中。在回家的路上,尽管投到了他们前面,三个人的影子依然手牵着手。

  一个穿戴齐整的女人从水中走出来。她好不容易才够到干燥的溪岸,上了岸就立即靠着一棵桑树坐下来。整整一天一夜,她就坐在那里,将头自暴自弃地歇在树干上,草帽檐都压断了。身上哪儿都疼,肺疼得最厉害。她浑身精湿,呼吸急促,一直在同自己发沉的眼皮较量。白天的轻风吹干她的衣裙;晚风又把衣裙吹皱。没有人看见她出现,也没有人碰巧从这里经过。即便有人路过,多半也会踌躇不前。不是因为她身上湿淋淋的,也不是因为她打着瞌睡或者发出哮喘似的声音,而是因为她同时一直在微笑。第二天,她花了整整一个上午从地上爬起来,穿过树林,经过一座高大的黄杨木神殿进入田野,向石板色房子的宅院走来。她再一次筋疲力尽,就近坐下---坐在离124号的台阶不远的一个树桩上。这时她睁开双眼已经不那么费劲了,能坚持整整两分钟还要多。她那周长不足一个茶碟的脖子一直弯着,下巴摩擦着她裙衣上镶的花边。

  只有那些在非庆祝场合也喝香槟酒的女人才那副模样:断了檐的草帽总是歪戴着;在公共场所跟人随便点头;鞋带也不系好。但是她们的皮肤可不如这个在124号的台阶附近喘息的女人。她的皮肤是新的,没有皱纹,而且光滑,连手上的指节都一样。

  狂欢节结束时已临近黄昏,黑人们要是走运就搭车回家---不然就得步行。这时那个女人又睡着了。阳光直射在她整个脸颊上,所以塞丝、丹芙和保罗·D在归途中拐过弯来,只看见一条黑裙子和下边两只鞋带散开的鞋,而"来,小鬼"却无影无踪了。

  "瞧,"丹芙道,"那是什么?"

  这时,由于某种一时说不清的缘由,塞丝刚刚走近得能看到那张脸,膀胱就涨满了。她说了句,"噢,请原谅",便小跑着绕到124号的后面。自打她还是个小女孩、由那个指出她母亲的八岁女孩照看的时候起,她还从来没出过这么难以控制的紧急事故。她没有能够赶到厕所,只好在厕所门前就撩起裙子,没完没了地尿了起来。跟匹马似的,她心想,可是尿着尿着她又想,不对,更像生丹芙时在那只小船上的羊水泛滥。那么多水,急得爱弥说道:"憋住,露。你要是没完没了,我们会沉船的。"可是从一个开了口的子宫里涌出的羊水不可能止住,现在的尿也不可能止住。她希望保罗·D不会那么体贴地来找她,以免让他看见她蹲在自己家的厕所门前,滋出一个深得让人不好意思看的泥坑。她正纳闷狂欢节能否添上一个新怪物呢,尿停了。她整好衣服跑回门廊。人不见了。三个人都进了屋---保罗·D和丹芙站在那个陌生人面前,看着她一杯接一杯地喝水。

  "她说她渴了,"保罗·D说。他摘下帽子。"看来是真渴了。"

  那个女人端着一只带斑纹的锡杯大口吞水,吞完了就递过来再要。丹芙一共给她满了四回,这个女人也一饮而尽了四回,仿佛刚刚穿过了沙漠。她喝完之后下巴上沾了点水,但她没有抹去,而是用惺忪的眼睛盯着塞丝。喂养得很糟,塞丝想,而且比衣着显得更年轻---脖子上的花边挺不错,还戴了顶贵妇人的帽子。她的皮肤上没什么瑕疵,只在脑门上有三竖道精致而纤细的划痕,乍看上去就像头发,婴儿的头发,还没有长浓,没有搓成她帽子底下大团的黑毛线。

  "你是从这儿附近来的吗?"塞丝问她。

  她摇头否认,又伸手去脱鞋。她把裙子提到膝盖,然后搓下长统袜。当她把袜子塞进鞋窠,塞丝看到她的脚像她的手一样,又软又嫩。她肯定搭了辆大车,塞丝想。大概是那种西弗吉尼亚的姑娘,来寻找比烟草和高粱的生活更胜一筹的东西。塞丝弯腰拾起鞋子。

  "你叫什么名字?"保罗·D问。

  "宠儿。"她答道,嗓门又低又粗,他们仨不禁互相看了看。他们先听见的是喉音---然后才是名字。

  "宠儿。你有个姓吗,宠儿?"保罗·D问她。

  "姓?"她好像糊涂了。然后她说"没有",又为他们拼写了名字,慢得好像字母是从她嘴里发明的。

  塞丝失手掉了鞋子;丹芙坐下来;而保罗·D微笑起来。他听出了拼字母时那种小心翼翼的发音,所有像他一样目不识丁、只会背自己名字字母的人都那样念。他本想打听一下她的家人是谁,但还是忍住了。一个流浪的黑人姑娘是从毁灭中漂泊而来的。他四年前去过罗彻斯特,在那儿看见五个女人,带着十四个女孩从别处来。她们所有的男人---兄弟、叔伯、父亲、丈夫、儿子---都一个一个又一个地被枪杀了。她们拿着一张纸片到德沃尔街的一个牧师那里去。那时战争已经结束四五年了,可是白人黑人似乎都不晓得。临时搭伙的和失散的黑人们在从斯克内克塔迪到杰克逊的乡间道路和羊肠小径上游荡。他们茫然而坚定,相互打听着一个表兄、一个姑母、一个说过"来找我吧。什么时候你到芝加哥附近,就来找我吧"的朋友的消息。在他们中间,有些是从食不果腹的家里出逃的;有些是逃回家去;也有些是在逃离不育的庄稼、亡亲、生命危险和被接管的土地。有比霍华德和巴格勒还小的男孩;有妇孺之家组合和混合在一起结成的大家庭;而与此同时孤独地沦落他乡、被捕捉和追赶的,是男人,男人,男人。禁止使用公共交通,被债务和肮脏的"罪犯档案"追逐着,他们只好走小路,在地平线上搜寻标记,并且严重地彼此依赖。除了一般性的礼节,他们见面时是沉默的,既不诉说也不过问四处驱赶他们的悲伤。白人是根本不能提起的。谁都清楚。

  所以他没有逼问那个弄破了帽子的年轻姑娘,她是从哪里、怎么来的。如果她想让他们知道,而且也能坚强地讲完,她会讲的。他们此刻想的是,她可能需要什么。在这个关键问题之外,每个人都藏着另一个问题。保罗·D发现她的鞋是崭新的,觉得蹊跷。塞丝被她那甜美的名字深深打动了;关于闪闪发光的墓石的记忆,使她备感亲切。丹芙,却在颤抖。她望着这个瞌睡美人,想得更多。

  塞丝把帽子挂在木钉上,慈爱地转向那个姑娘。"是个可爱的名字,宠儿。干吗不摘下你的帽子?让我来给大家做点吃的。我们刚从辛辛那提附近的狂欢节上回来。那儿什么都值得一瞧。"

  塞丝正在表示欢迎,宠儿笔直地嵌在椅子里,又一次进入了梦乡。

  "小姐!小姐!"保罗·D轻轻摇了摇她。"你想躺一会儿吗?"

  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站起身来,勉强迈动柔嫩的、不胜重负的双脚,缓缓地走进起居室。一进屋,她就栽倒在贝比·萨格斯的床上。丹芙摘下她的帽子,把带着两方色块的被子盖上她的脚。她像个蒸汽机似的喘起气来。

  "听着像哮吼。"保罗·D说着关上门。

  "她发烧吗?丹芙,你摸摸她烧吗?"

  "不烧。她冰凉。"

  "那么她在烧。发烧都是从热到冷。"

  "可能是霍乱。"保罗·D说。

  "是猜的?"

  "那么多水。明显的症状。"

  "可怜见的。这房子里没有什么能治她的病。她只能自己挺过去。那种病才可怕呢。"

  "她没病!"丹芙说道。她声音里的激动把他们逗笑了。

  她一睡就是四天,只为了喝水才苏醒和坐起来。丹芙照料着她,看她酣睡,听她吃力地呼吸,而且,出于爱和一种膨胀的、要命的占有欲,像隐瞒个人缺陷一样掩饰宠儿的失禁。在塞丝去餐馆、保罗·D四处找驳船去帮忙卸货的时候,她偷偷地洗了床单。她把内衣煮了泡在上蓝剂里,祈求高烧退去,不留下任何损害。她照料得这样专心致志,竟忘了吃饭,忘了去那间祖母绿密室。

  "宠儿?"丹芙会小声地叫。"宠儿?"可是当那对黑眼睛张开一条缝时,她能说的也只是:"我在这儿。我还在这儿。"

  有时候,如果宠儿睡眼蒙眬地躺上很长时间,一言不发,舔舔嘴唇,再深深地叹着气,丹芙就慌了。"怎么啦?"她会问。

  "沉重,"宠儿嘟囔道,"这地方真沉重。"

  "你想坐起来吗?"

  "不,"那粗声粗气的声音说。

  宠儿花了三天时间才注意到暗色被子上的橙色补丁。丹芙非常满意,因为这使她的病人醒的时间更长。她似乎完全被那褪了色的橙红色碎片吸引住了,甚至费劲地靠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去抚摩它们。这很快使她疲惫不堪,于是丹芙重新安排好被子,让它最有活力的那部分留在病姑娘的视线里。

  耐心,这丹芙闻所未闻的东西,占据了她。只要她的妈妈不来干涉,她就是个同情体贴的楷模,可是一旦塞丝企图帮点忙,她就立即变得暴躁起来。

  "她今天吃了什么东西吗?"塞丝询问道。

  "她得了霍乱,不该吃东西。"

  "你能肯定吗?只不过是保罗·D瞎猜的。"

  "我不知道,可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就是不该吃东西。"

  "我以为得霍乱的人什么时候都在呕吐。"

  "那不吃就更有理由了,对吧?"

  "可她也不该活活饿死呀,丹芙。"

  "甭管我们,太太。我在照看她。"

  "她说过什么吗?"

  "她说了我会告诉你的。"

  塞丝看着女儿,心想:是的,她一直孤独。非常孤独。

  "奇怪,"来,小鬼"到哪儿去了?"塞丝认为有必要换个话题。

  "它不会回来了。"丹芙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知道。"丹芙从盘子里拿起一块甜面包。

  丹芙回到起居室,刚要坐下,宠儿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丹芙感到心跳加快。倒不是因为她头一回看见这张脸睡意全无,也不是因为那双眼睛又大又黑,也不是因为眼白过分地白---白得发蓝。是因为在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深处根本没有表情。

  "我能给你拿点什么吗?"

  宠儿看看丹芙手里的甜面包,丹芙递了过去。她随即笑了,丹芙的心也不再狂跳,落了下来---宽慰和轻松得如同游子回了家。

  从那一刻起,一直到后来,糖总是能用来满足她。好像她天生就是为了甜食活着似的。蜂蜜和蜂蜡都时兴起来,还有白糖三明治、罐子里已经干硬的糖浆、柠檬汁、胶糖,以及任何一种塞丝从餐馆带回家来的甜点。她把甘蔗嚼成亚麻状,糖汁吮净后好长一段时间还把渣子含在嘴里。丹芙哈哈大笑,塞丝抿嘴微笑,而保罗·D说这让他难受得直反胃。

  塞丝相信这是痊愈时---大病之后---为了迅速地恢复体力而必需的。然而这个需求一直坚持了下去,尽管后来宠儿健康得红光满面,她仍然赖着不走。似乎没有她去的地方。她没提起过一个地方,也不大明白她在这里干什么,或者她曾经在哪里待过。他们认为那次高烧造成了她的记忆丧失,同样也造成了她的行动迟缓。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也就十九、二十岁,长得又苗条,可她行动起来却像个更重、更老的人:扶着家具,用手掌托着脑袋休息,好像它对于脖子来说太沉了。

  "你就这么养活着她?从今往后?"保罗·D听出自己声音里的不快,对自己的不够大度非常吃惊。

  "丹芙喜欢她。她并不真添麻烦。我觉得我们应该等她的呼吸更好些再说。我听着她还有点毛病。"

  "那姑娘有点怪。"保罗·D说道,更像是自言自语。

  "怎么个怪法?"

  "动起来像有病,听起来像有病,可看上去却没病。皮肤好,眼睛亮,壮得像头牛。"

  "她可不壮。她不扶东西几乎走不动。"

  "说的就是呢。走是走不动,可我明明看见她用一只手拎起摇椅。"

  "你净胡扯。"

  "别跟我说呀。问丹芙去。她当时就在她身边。"

  "丹芙!进来一下。"

  丹芙停住冲洗门廊的工作,把头探进窗户。

  "保罗·D说你和他看见宠儿单手拎起摇椅。有那回事吗?"

  又长又密的睫毛使丹芙的眼睛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忙碌;而且不可靠,甚至当她像现在这样平静地盯着保罗·D的时候也是。"没有,"她说,"我压根儿没看见。"

  保罗·D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就算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扇敞开的门,它也已经关上了。

  雨水死死抓住松针,而宠儿的眼睛一时一刻也不离开塞丝。无论是哈腰推动风门,还是劈劈啪啪地生炉子,塞丝始终被宠儿的眼睛舔着、尝着、咀嚼着。她像一位常客似的泡在塞丝去的每间屋子,不要求、不命令的话从不离开。她一大早就摸黑起来,到厨房里等着塞丝在上班之前下楼来做快餐面包。灯光下,炉火旁,她们两人的身影像黑剑一般在棚顶上相互撞击和交错。塞丝两点钟回家时,她总在窗口或者门口等着;然后是门廊、台阶、小路、大路,直到最后,习惯愈演愈烈,宠儿开始每天在蓝石路上一英寸一英寸地越走越远,去迎塞丝,再同她一道走回124号。仿佛每天下午她都要对那位年长的女人的归来重新置疑一番。

  宠儿坦率、无声的忠诚让塞丝受宠若惊。同样的崇拜如果来自她的女儿(说来就来),是会让她厌烦的;一想到自己养出一个可笑的、依赖性强的孩子,她就不寒而栗。可是有这样一个甜蜜、也许还有点特别的客人相伴,她十分满意,这情形就仿佛一个狂热的徒弟很讨他老师的欢心。

  渐渐地,灯点得早了,因为夜幕降临得越来越早。塞丝摸黑去上班;保罗·D天黑才回家。在这样一个又黑又凉的傍晚,塞丝把一块卷心菜切成四份炖上。她让丹芙剥半配克①豌豆,泡上一夜。然后她坐下来休息。炉子的热气使她犯困,她刚昏昏欲睡,就感觉到宠儿在碰她。比羽毛还轻的触摸,却满载着欲望。塞丝动了动,四下打量。先看看肩上宠儿那只娇嫩的手,再看看她的眼睛。她从那里看到的渴望是无底的深渊。某种勉强抑制住的恳求。塞丝拍拍宠儿的手指,瞟了一眼丹芙,她正专心地剥着豌豆。

  "你的钻石呢?"宠儿打量着塞丝的脸。

  "钻石?我要钻石干什么?"

  "戴耳朵上。"

  "但愿我有。我有过一副水晶的。我服侍过的一个太太送的礼物。"

  "给我讲讲,"宠儿高兴得咧开嘴笑了,"给我讲讲你的钻石。"

  这成为又一种喂养她的东西。正当丹芙发现了甜食对宠儿的可喜效果并大加利用时,塞丝认识到,宠儿从故事中能得到深深的满足。塞丝感到震惊(正如宠儿感到满足一样),因为一提起她的过去就会唤起痛苦。过去的一切都是痛苦,或者遗忘。她和贝比·萨格斯心照不宣地认为它苦不堪言;丹芙打听的时候,塞丝总是简短地答复她,要么就瞎编一通。就是同保罗·D---一个部分地分担过的人,一个她至少能较为平静地与之交谈的人---在一起时,伤痛也依然存在---好似马嚼子拿走时留在嘴角的痛处。

  但是,当她开始讲述耳环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想讲,爱讲。也许是因为宠儿同事件本身的距离,也许是因为她急于聆听的焦渴---无论如何,这是个始料未及的乐趣。

  在剥豌豆的嘎巴声和炖卷心菜扑鼻的香气里,塞丝讲起曾经挂在她耳朵上的那副水晶耳环。

  "我在肯塔基伺候的太太在我结婚时给我的。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所谓的结婚。我猜想她看出来了,我发现不会有结婚仪式和牧师时有多难受。什么都没有。我想总该有点什么---说明它是对的,是真的。我不愿意只是从一个装满玉米皮的草荐爬上另一个。也不愿意只是把我的尿桶带进他的小屋。我想应该有个仪式。可能跳跳舞。头发里插一点石竹花。"塞丝笑了,"我从来没见过一次婚礼,可我在衣橱里看见过加纳太太的结婚礼服,也听她讲过婚礼是什么样的。蛋糕里放了两磅葡萄干,她说,还做了四只全羊。直到第二天大家还在吃。那就是我想要的。也许吃顿饭,我和黑尔,还有所有"甜蜜之家"的男人们,坐下来吃点特别的东西。请卡温顿庄园或者高树庄园的另外一些黑人过来---那是些西克索偷偷去过的地方。可是什么也不会有。他们说我们可以做夫妻,就完事了。仅此而已。

  "这样,我决定起码要有条裙子,不是我干活时穿的麻袋片。于是我去偷了布料,弄出一条说出来你都不信的裙子。上身是用她针线笸箩里的两个枕套做的。裙子的前摆是块台布,一根蜡烛曾经倒在上面,烧了个窟窿;再加上她的一条试烙铁用的旧腰带。后背最费时间了。看来我找不到一样不会马上失去的东西了,因为事后我还得把它拆开,把各个部分都放回原处。黑尔可真耐心,一直等着我把它做完。他知道我没有它就不会走下一步。最后,我从外面仓库里的钉子上拽来了那个蚊帐。我们用它过滤果酱。我尽了最大努力又洗又泡,然后用粗针脚把它缝在裙子的背面。那就是我,穿着你能想象出的最难看的长裙。幸亏我的羊毛披肩使我不至于看着像个沿街叫卖的小鬼。我那时只有十四岁,我猜想,所以我才那么自豪吧。

  "不管怎么说,加纳太太肯定见过我穿它。我自以为偷得挺高明,其实她什么都知道。甚至我们的蜜月:跟黑尔一起去玉米地。那是我们第一次去的地方。是个星期六下午。他请了病假,所以那天不用去城里干活儿。通常他星期六和星期天都去打工,为贝比·萨格斯赎自由。但是他请了病假,我穿上了裙子,我们手拉着手走进玉米中间。我现在还能闻见保罗们和西克索在远处烤的玉米棒子的香味呢。第二天加纳太太朝我钩手指头,把我带到楼上她的卧室。她打开一只木盒子,拿出一对水晶耳环。她说:"我想给你这个,塞丝。"我说:"是,太太。""你的耳朵穿孔了吗?"她说。我说:"没有,太太。""那么穿吧,"她说,"你就能戴它们了。我想把它们给你,祝你和黑尔幸福。"我谢了她,可在离开那儿之前我从没戴过它们。我来了这房子以后,有一天贝比·萨格斯解开我的衬裙,把它们拿了出来。我就坐在这儿,在炉子旁边,抱着丹芙,让她在我耳朵上穿了孔,好戴上它们。"

  "我从来没见你戴过耳环,"丹芙说,"它们现在在哪儿呢?"

  "没了,"塞丝说。"早没了。"然后她不再说一个字。再开口要等到下一回,当她们三个抱着淋透的床单和衬裙、顶着大风跑回家时。她们喘着,笑着,把浆洗的衣物搭在桌椅上。宠儿用桶里的水把自己灌了个饱,看塞丝用一块浴巾擦干丹芙的头发。

  "我们是不是该把辫子解开?"塞丝问道。

  "呃呃。明天吧。"丹芙想到一把篦子揪着她的头发,就蜷起身子。

  "今天的事今天完,"塞丝说,"明天,那可不行。"

  "疼。"丹芙说。

  "天天梳就不疼了。"

  "哎哟。"

  "你的女人她从来不给你梳头吗?"宠儿问。

  塞丝和丹芙抬头看着她。四个星期过去了,她们仍然没有习惯那低沉的嗓音,以及似乎是躺在里面的歌声。它就躺在音乐之外,调子与她们的不同。

  "你的女人她从来不给你梳头吗?"这个问题显然是提给塞丝的,因为她正看着她。

  "我的女人?你是说我的妈妈?就算她梳过,我也不记得了。我只在田里见过她几回,有一回她在种木蓝。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入队了。要是有月亮,她们就在月光下干活。星期天她睡得像根木头。她肯定只喂了我两三个星期---人人都这么做。然后她又回去种稻子了,我就从另一个负责看孩子的女人那里吃奶。所以我回答你,没有。我估计没有。她从来没为我梳过头,也没干过别的。我记得她甚至总不跟我在同一间屋子里过夜。怕离队伍太远了,我猜是。有一件事她倒肯定干过。她来接我,把我带到熏肉房后面。就在那儿,她解开衣襟,提起乳房,指着乳房下面。就在她肋骨上,有一个圆圈和一个十字,烙进皮肤里。"这是你的太太。这个,"她指着说,"现在我是唯一有这个记号的。其他人都死了。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又认不出我的脸,你会凭这个记号认得我。"把我吓得够戗。我能想到的只是这有多么重要,还有我多么需要答上两句重要的话,可我什么都想不出来,所以我就说了我脑子里蹦出来的。"是,太太,"我说。"可是你怎么认出我来呢?你怎么认出我来呢?也给我烙上吧,"我说。"把那个记号也烙在我身上。""塞丝格格地笑了起来。

  "她烙了吗?"丹芙问。

  "她打了我一个耳光。"

  "那为什么?"

  "当时我也不明白。直到后来我有了自己的记号。"

  "她怎么样了?"

  "吊死了。等到他们把她放下来的时候,谁也看不清楚她身上是不是有圆圈和十字,我尤其不能,可我的确看了。"塞丝从梳子上抓出头发,往后扔进炉火。头发炸成火星,那气味激怒了她们。"噢,我的耶稣。"她说着一下子站起来,插在丹芙头发里的梳子掉在地上。

  "太太?你怎么啦,太太?"

  塞丝走到一把椅子旁,拾起一张床单,尽她胳膊的长度抻开来。然后对叠,再叠,再对叠。她拿起另一张。都还没完全晾干,可是对叠的感觉非常舒服,她不想停下来。她手里必须干点什么,因为她又记起了某些她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事关耻辱的隐私,就在脸上挨的耳光和圆圈、十字之后,早已渗入她头脑的裂缝。

  "他们干吗吊死你的太太?"丹芙问。这是她头一回听到有关她妈妈的妈妈的事。贝比·萨格斯是她知道的唯一的祖母。

  "我一直没搞明白。一共有好多人。"她说道,但当她把潮湿的衣物叠了又叠时,越来越清晰的,是那个拉着她的手、在她认出那个记号之前把她从尸首堆里拽出来的名叫楠的女人。楠是她最熟悉的人,整天都在附近,给婴儿喂奶,做饭,一只胳膊是好的,另一只只剩了半截。楠说的是另一种不同的话,塞丝当时懂得,而现在却想不起来、不能重复的话。她相信,肯定是因为这个,她对"甜蜜之家"以前的记忆才这么少,只剩了唱歌、跳舞和拥挤的人群。楠对她讲的话,连同讲话时使用的语音,她都已忘记了。那也是她的太太使用的语言,一去不返了。但是其中的含义---却始终存在。她把潮湿的白床单抱在胸前,从她不再懂得的密码中分辨着那些含义。夜间,楠用完好的那条胳膊抓住她,在空中挥动着另一截残肢。"告诉你,我来告诉你,小姑娘塞丝。"然后她这么做了。楠告诉塞丝,她妈妈和楠是一起从海上来的。两个人都有好多次被水手带走。"她把他们全扔了,只留下你。有个跟水手生的她丢在了岛上。其他许多跟白人生的她也都扔了。没起名字就给扔了。只有你,她给起了那个黑人的名字。她用胳膊抱了他。别的人她都没用胳膊去抱。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告诉你,我在告诉你,小姑娘塞丝。"

  作为小姑娘塞丝,她并没有什么感觉。作为成年女子塞丝,她感到愤怒,却说不清楚为了什么。贝比·萨格斯的强烈愿望仿佛海浪冲击着她。浪过之后的寂静中,塞丝看着坐在炉边的两个姑娘:她的有病的、思想肤浅的寄宿者,她的烦躁、孤独的女儿。她们看起来又小又远。

  "保罗·D一会儿就回来了。"她说。

  丹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刚才,她妈妈站在那里出神地叠床单的时候,她咬紧牙关,祈盼着故事早点结束。丹芙讨厌她妈妈老讲那些与她无关的故事,因此她只问起爱弥。除此以外的世界是辉煌而强大的,没有了丹芙倒更是如此。她因自己不在其中而讨厌它,也想让宠儿讨厌它,尽管没有丝毫的可能。宠儿寻找一切可乘之机来问可笑的问题,让塞丝开讲。丹芙注意到了她是多么贪婪地想听塞丝说话。现在她又注意到了新的情况。是宠儿的问题:"你的钻石在哪儿?""你的女人她从来不给你梳头吗?"而最令人困惑的是:给我讲讲你的耳环。

  她是怎么知道的?

  宠儿光彩照人,可保罗·D并不喜欢。女人开始成长时,活像抽芽前的草莓类植物:先是绿色的质地渐渐地发生变化,然后藤萝的细丝长出,再往后是花骨朵。等到白色的花瓣凋零,薄荷色的莓子钻出,叶片的光辉就有了镀金的致密和蜡制的润泽。那就是宠儿的模样---周身镶金,光彩照人。保罗·D开始在醒来后与塞丝做爱,这样,过一会儿,当他走下白楼梯,看见她在宠儿的凝视下做面包时,他的头脑会是清晰的。

  晚上,他回到家里,她们仨都在那儿摆饭桌时,她的光芒如此逼人,他奇怪塞丝和丹芙怎么看不见。或许她们看见了。如果女人们中间有一个春情萌动,她们当然能看得出来,就像男人一样。保罗·D仔细地观察宠儿,看她是否有所察觉,可她对他一点也不留意---连直截了当的提问都常常不作回答。她能做到看着他连嘴都不张。她和他们相处已经有五个星期,可他们对她的了解一点也不比他们发现她在树桩上睡着的那天更多。

  他们在保罗·D到达124号当日曾经摔坏的桌子旁就坐。重新接好的桌腿比以前更结实。卷心菜都吃光了,熏猪肉油亮亮的踝骨在他们的盘子里堆成一堆。塞丝正在上面包布丁,嘟囔着她的祝愿,以老练的厨子惯用的方式事先向大家致歉。这时,宠儿脸上现出的某种东西---她眼盯塞丝时攫住她的某种宠物式的迷恋---使得保罗·D开口了。

  "你就没啥兄弟姐妹吗?"

  宠儿摆弄着勺子,却没看他。"我谁都没有。"

  "你来这儿到底是找什么呢?"他问她。

  "这个地方。我是在找这个我能待的地方。"

  "有谁给你讲过这房子吗?"

  "她讲给我的。我在桥上的时候,她讲给我的。"

  "肯定是早先的人。"塞丝道。早先的那些日子里,124号是口信和捎信人的驿站。在124号,点滴的消息就像泡在泉水里的干豆子---直泡到柔软得可以消化。

  "你怎么来的?谁带你来的?"

  现在她镇定地看着他,但没有回答。

  他能感觉到塞丝和丹芙两人都后退了,收缩腹肌,放出黏糊糊的蛛网来相互触摸。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逼逼她。

  "我问你是谁带你来这儿的?"

  "我走来的,"她说,"好长、好长、好长、好长的一条路。没人带我。没人帮我。"

  "你穿着新鞋。你要是走了这么长的路,怎么从鞋子上看不出来?"

  "保罗·D,别再挑她毛病了。"

  "我想知道。"他说道,把刀把儿像根旗杆似的攥在手中。

  "我拿了鞋子!我拿了裙子!这鞋带系不上!"她叫嚷着,那样恶毒地瞪了他一眼,丹芙不禁轻轻去摸她的胳膊。

  "我来教你,"丹芙说,"怎么系鞋带。"她得到了宠儿投来的一笑,作为奖赏。

  保罗·D觉得,他刚抓住一条银亮亮的大鱼的尾巴,就让它从手边滑脱了。此刻它又游进黑暗的水中,隐没了,然而闪闪的鱼鳞标出了它的航线。可是她的光芒如果不是为他,又是为谁而发的呢?他见过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为了某个特定的人容光焕发,而只是泛泛地展示一番。凭他的经验而论,总是先有了焦点,周围才现出光芒。就说"三十英里女子"吧,同他一起等在沟里的时候,简直迟钝得冒烟儿,可西克索一到,她就成了星光。他还从未发现自己搞错过。他头一眼看见塞丝的湿腿时就是这种情形,否则他那天绝不会鲁莽得去把她拥在怀中,对着她的脊背柔声软语。

  这个无家无亲的姑娘宠儿,可真是出类拔萃,尽管把二十年来遇见过的黑人琢磨个遍,他都不能准确地说出为什么。战前、战后以及战争期间,他见过许多黑奴,晕眩、饥饿、疲倦或者被掠夺到了如此地步,让他们重新唤起记忆或说出任何事情都是个奇迹。像他一样,他们躺在山洞里,与猫头鹰争食;像他一样,他们偷猪食吃;像他一样,他们白天睡在树上,夜里赶路;像他一样,他们把身子埋进泥浆,跳到井里,躲开管理员、袭击者、刽子手、退役兵、山民、武装队和寻欢作乐的人们。有一次,他遇到一个大约十四岁的黑孩子独自在林子里生活,他说他不记得在别处住过。他见过一个糊里糊涂的黑女人被抓起来、绞死,因为她偷了几只鸭子,误以为那是她自己的婴儿。

  挪。走。跑。藏。偷。然后不停地前进。只有一次,他有可能待在一个地方---和一个女人,或者说和一个家在一起---超过几个月的时间。那唯一的一次差不多有两年,是同那个特拉华的女织工一起度过的。特拉华是肯塔基州普拉斯基县以外对待黑人最野蛮的地方,当然,佐治亚的监狱营地就甭提了。

  同所有这些黑人相比,宠儿大不一样。她的光芒,她的新鞋,都令他烦恼。也许只是他没有烦扰她的事实令他烦恼。要么就是巧合。她现身了,而且恰好发生在那天,塞丝和他结束了争吵,一起去公共场合玩得很开心---好像一家人似的。可以这么说,丹芙已经回心转意;塞丝在开心地笑;他得到了许诺,会有一份固定的工作;124号除净了鬼魂。已经开始像一种生活了。可是他妈的!一个能喝水的女人病倒了,给带进屋来,康复了,然后就再没挪过窝儿。

  他想把她撵走,可是塞丝让她进来了,他又无权把她赶出一所不属于他的房子。打败一个鬼是一码事,可把一个无助的黑人姑娘扔到三K党魔爪下的地方去,则完全是另一码事。那恶龙在俄亥俄随心所欲地游弋,极度渴求黑人的血,否则就无法生存。

  坐在饭桌旁,嚼着饭后的金雀花草,保罗·D决定安顿安顿她。同城里的黑人们商量一下,给她找个地儿住。

  他刚刚有了这个念头,宠儿就被自己从面包布丁里挑出来的一颗葡萄干噎住了。她向后倒去,摔出椅子,掐着脖子翻来滚去。塞丝去捶她的背,丹芙将她的手从脖子上掰开。宠儿趴在地上,一边呕吐,一边艰难地捯气。

  等到她平静下来,丹芙擦去了秽物。宠儿说道:"现在去睡吧。"

  "到我屋里来,"丹芙说,"我会在上边好好看着你的。"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丹芙为了设法让宠儿和她合住一室,都快急疯了。睡在她上铺并不容易,得担心着她是否还会犯病、长睡不醒,或者(上帝保佑,千万可别这样)下床漫步出院,像她漫步进来时那样。她们在那里可以更随便地说话:在夜里,当塞丝和保罗·D睡着以后;或是白天,在他们俩都没到家的时候。甜蜜、荒唐的谈话里充满了半截话、白日梦和远比理解更令人激动的误解。

  姑娘们离开以后,塞丝开始收拾饭桌。她把盘子堆在一盆水旁边。

  "她什么地方得罪你啦?"

  保罗·D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

  "我们为丹芙好好地打了一架。也得为她来上一回吗?"塞丝问道。

  "我只是不明白干吗摽在一起。明摆着,她为什么抓着你不放,可是你为什么也抓着她不放,这个我就搞不懂了。"

  塞丝扔下盘子,盯着他。"谁抓着谁不放关你什么事?养活她并不费事。我从餐馆捡回一点剩的就行了。她跟丹芙又是个伴儿。这个你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那你还牙痒痒什么?"

  "我也拿不准。是我心里的一种滋味。"

  "那好,你干吗不尝尝这个呢?尝尝这个滋味:有了一张床睡,人家却绞尽脑汁琢磨,你每天该干些什么来挣它。尝尝这个滋味。要是这还不够,再尝尝做一个黑女人四处流浪、听天由命的滋味。尝尝这个吧。"

  "那些滋味我全清楚,塞丝。我又不是昨天才出娘胎的,我这辈子还从来没错待过一个女人呢。"

  "那这世上也就独你一个。"塞丝回答道。

  "不是俩?"

  "不是。不是俩。"

  "可黑尔又怎么你啦?黑尔总和你在一起。他从不撇下你。"

  "没撇下我他撇下谁了?"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你。这是事实。"

  "那么他更坏,他撇下了他的孩子。"

  "你可不能这么说。"

  "他没在那儿。他本来说他会在那儿,可他没在。"

  "他在那儿。"

  "那他干吗不出来?我为什么还得把我的宝贝们送走,自己留在后头找他?"

  "他没法从厩楼里出来。"

  "厩楼?什么厩楼?"

  "你头顶上的那个。在牲口棚里。"

  慢慢地,慢慢地,花了尽可能多的时间,塞丝挪向桌子。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

  "他告诉你的?"

  "你告诉我的。"

  "什么?"

  "我来这儿那天。你说他们抢了你的奶水。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把他搞得一团糟。就是那个,我估计。我只知道有什么事让他崩溃了。那么多年的星期六、星期天和晚上的加班加点都没影响过他。可那天他在牲口棚里见到的什么事情,把他像根树枝一样一折两断。"

  "他看见了?"塞丝抱紧两肘,好像怕它们飞走似的。

  "他看见了。肯定的。"

  "他看见了那些家伙对我干的事,还让他们接着喘气?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嘿!嘿!听着。你听我说。一个男人不是一把该死的斧头,去他妈的砍掉、劈掉、剁掉日子里的每一分钟。是倒霉事找的他。他砍不倒这些事,因为它们属于内心。"

  塞丝踱来踱去,在灯光里踱来踱去。"地下联络员说:最迟星期天。他们抢走了我的奶水,可他看见了却没下来?星期天到了,可他没到。星期一到了,可还是没见黑尔。我以为他是死了,才没来;然后我以为是他们抓住了他,才没来。后来我想,不对,他没死,因为他要是死了,我该知道;再后来,你过了这么多年找到这儿来,也没说他死了,因为你也不知道,所以我想,好吧,他不过是给自己找到了更好的生路。因为要是他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就算不来找我,他也肯定会来找贝比·萨格斯的。可我根本没料到他看见了。"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关系呢?"

  "假如他活着,而且看见了,他就永远不会迈进我的门。黑尔不会。"

  "他崩溃了,塞丝。"保罗·D抬眼看着她,叹了口气,"你全知道也好。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搅乳机旁。他涂了自己一脸的牛油。"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因此而心怀感激。一般来说,她能马上看到她耳闻的画面。可是她没看到保罗·D讲的事情。脑子里什么都没出现。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她跳向一个适当的问题。

  "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

  "一个字没说?"

  "一个字没说。"

  "你对他说话了吗?你什么也没对他说?总得有句话!"

  "我不能,塞丝。我就是……不能。"

  "为什么?!"

  "我嘴上戴着个马嚼子。"

  塞丝打开前门,坐在门廊台阶上。没有太阳的天空变为蓝色,可她依然能辨认出远处草地上黝黑的树影。她来回摇着头,听凭她那不听话的大脑摆布。它为什么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呢?不拒绝苦难,不拒绝悔恨,不拒绝腐烂不堪的可憎的画面?像个贪婪的孩子,它什么都抢。哪怕就一次,它能不能说一声:不要了谢谢?我刚吃完,多一口也塞不下了?我塞满了他妈的两个长着青苔般牙齿的家伙,一个吮着我的乳房,另一个摁着我,他们那知书达礼的老师一边看着一边作记录。到现在我还满脑子都是那事呢,见鬼!我可不能回头再往里添了。再添上我的丈夫,他在我头顶上的厩楼里观看---藏在近旁---藏在一个他自以为没人来找他的地方,朝下俯看着我根本不能看的事情。而且不制止他们---眼睁睁地让它发生。然而我那贪婪的大脑说,噢谢谢,我太想再要些了---于是我又添了些。可我一这么做,就再也停不住了。又添上了这个:我的丈夫蹲在搅乳机旁抹牛油,抹得满脸尽是牛油疙瘩,因为他们抢走的奶水占据了他的脑子。对他来说,干脆让全世界都知道算了。当时他要是真的彻底崩溃,那他现在也肯定死了。要是保罗·D因为咬着铁嚼子,看见他却不能救他或安慰他,那么保罗·D肯定还有更多的事能告诉我,而我的大脑还会立即接受,永远不说:不要了谢谢。我可不想知道,也没必要记住那些。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呢:比如操心,操心明天,操心丹芙,操心宠儿,操心衰老和生病,更不用说爱了。

  可是她的大脑对未来不感兴趣。它满载着过去,而且渴望着更多的过去,但不给她留下一点空间,让她去想象,甚至去计划下一天。浑似那个野葱地里的午后---那时她能看见的最远的未来仅仅是一步之遥。别的人都发疯了,她为什么不能?别人的大脑都停了下来,掉转身去找新的东西,黑尔肯定就是这样。那该有多么甜蜜啊:他们两个,背靠牛奶棚,蹲在搅乳机旁,心不在焉地往脸上猛扔冰凉的、疙疙瘩瘩的牛油。感觉牛油的滑腻和黏稠---揉进头发,看着它从手指缝中挤出。就停在那里,会是怎样的解脱啊。关上。锁住。挤牛油。可她的三个孩子正在去俄亥俄的路上,躺在毯子下面嚼着糖水奶嘴,那是什么牛油游戏都无法改变的。

  保罗·D迈出门槛,抚摸着她的肩膀。

  "我没打算告诉你那个。"

  "我没打算听。"

  "我没法收回来,但我能把它搁下。"保罗·D说。

  他想对我开讲了,她暗忖道。他想让我去问问他当时的感觉---舌头让铁嚼子坠住是多么难受,吐唾沫的需要又是多么强烈、不能自已。那个滋味她早就知道了,在"甜蜜之家"以前待的地方她就一次又一次地目睹过。男人,男孩,小女孩,女人。嘴唇向后勒紧那一刻注入眼里的疯狂。嚼子卸下之后的许多天里,嘴角一直涂着鹅油,可是没有什么来抚慰舌头,或者将疯狂从眼中除去。

  塞丝抬头朝保罗·D的眼中望去,看那里是否留下了什么痕迹。

  "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些人,"她说,"他们套过嚼子后看上去总是那么疯狂。谁知道他们因为什么给他们上嚼子,反正那一套根本行不通,因为它套上的是一种从前没有过的疯狂。我看你的时候,却看不见那个。你的眼睛里哪儿都没有那样的疯狂。"

  "有把它放进去的法子,就有拿出来的法子。两个办法我都知道,我还没想好哪种更糟呢。"他在她身旁坐下。塞丝打量着他。在昏暗的日光里,他瘦骨嶙峋的古铜色面孔让她的心趋于平静。

  "想跟我讲讲吗?"她问他。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讲过。跟谁都没讲过。有时候唱唱,可我从来没跟谁讲过。"

  "说吧。我听得了。"

  "也许吧。也许你听得了。我只是不敢肯定我能说出来。我的意思是,能说得准确,因为并不是嚼子的问题---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什么呢?"塞丝问道。

  "公鸡,"他说,"路过公鸡时,我看见它们那样看着我。"

  塞丝笑了。"在那棵松树上?"

  "对。"保罗·D同她一起笑了,"上边肯定落了有五只公鸡,还有起码五十只母鸡。"

  ""先生"也在?"

  "一开始还没看到。可是我走了不到二十步就瞧见它了。它从栅栏上走下来,坐在木盆上。"

  "它喜欢那个木盆。"塞丝说着,心中暗想:不好,现在停不下来了。

  "可不是吗?像个宝座似的。知道么,是我把它从鸡蛋壳里提溜出来的。要不是我,它早憋死了。那一只老母鸡走开时,身后跟了一大群刚孵出的小鸡崽。就剩下这一个鸡蛋了。好像是个空壳,可后来我看见它在动弹,就把它敲开了,出来的就是"先生",脚有点瘸,一身的毛病。我眼看着那个狗崽子长大,在院子里横行霸道。"

  "它总是那么可恨。"塞丝道。

  "对,它倒是挺可恨的。又好斗又凶恶。曲曲弯弯的脚尽瞎扑腾。冠子有我巴掌那么大,通红通红的。它就坐在木盆上看着我。我敢发誓,它在微笑。本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看见的黑尔。我根本就没想起来那个马嚼子。只有黑尔,还有在他之前的西克索,可是当我看见"先生"的时候,我知道了,那里面也有我。不光是他们,也有我。一个疯了,一个卖了,一个失踪了,一个烧死了,还有我,舌头舔着铁嚼子,两手反绑在背后。也有我,最后一个"甜蜜之家"的男人。

  ""先生",它看起来那样……自由。比我强。比我更壮实,更厉害。那个狗崽子,当初自己连壳儿都挣不开,可它仍然是个国王,而我……"保罗·D停住了,用左手扼住右手。他就那样久久地攥着,直到它和世界都平息下来,让他讲下去。

  ""先生"还可以是、一直是它自己。可我就不许是我自己。就算你拿它做了菜,你也是在炖一只叫"先生"的公鸡。可是我再也不能是保罗·D了,活着死了都一样。"学校老师"把我改变了。我成了另外一样东西,不如一只太阳地里坐在木盆上的小鸡崽。"

  塞丝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摩挲着。

  保罗·D才刚刚开始,他告诉她的只不过是个开头,可她把手指放上他的膝盖,柔软而抚慰,让他就此打住。也好。也好。再多说可能会把他们两个都推上绝境,再也回不来。他将把其余的留在它们原该待的地方:在他胸口埋藏的烟草罐里;那胸口,曾经有一颗鲜红的心跳动。罐子的盖子已经锈死了。现在他不会在这个甜蜜而坚强的女人面前把它撬开,如果让她闻见里面的东西,他会无地自容的。而知道他的胸膛里并没有一颗像"先生"的鸡冠一样鲜红的心在跳荡,也会使她受到伤害。

  塞丝紧按劳动布和他膝盖嶙峋的曲线,摩挲着,摩挲着。她希望这会像平息自己一样平息他。就像在昏暗的餐馆厨房里揉面团。在厨子到来之前,站在不比一条长凳的长更宽的地方,在牛奶罐的左后侧,揉着面团。揉着,揉着面团。像那样开始一天的击退过去的严肃工作,再好不过了。

  楼上,宠儿在跳舞。轻轻的两步,两步,再跳一步,滑步,滑步,高视阔步。

  丹芙坐在床上,笑着提供音乐伴奏。

  她从来没见过宠儿这样快活。宠儿的嘴平时总是撅着,只是吃起糖来或者丹芙告诉她件什么事时才高兴地咧开。在聆听妈妈讲述过去的日子时,丹芙也曾经感受到宠儿通身发出的心满意足的温暖气息。但从未见过她快活。仅仅十分钟之前,宠儿还四仰八叉地倒在地板上,眼球突出,掐住自己的喉咙扭来扭去。现在,在丹芙床上躺了没几秒钟,她已经起来跳舞了。

  "你在哪儿学的跳舞?"丹芙问她。

  "在哪儿都没学过。瞧我这一招儿。"宠儿把拳头放在屁股上,开始光着脚蹦跶。丹芙大笑起来。

  "该你了。来吧,"宠儿道,"你最好也来吧。"她的黑裙子左右摇摆。

  丹芙从床上站起来,觉得浑身变得冰冷。她知道自己有宠儿两个大,可她竟然飘了起来,好像一片雪花一样冰凉而轻盈。

  宠儿一只手拉起丹芙的手,另一只放上丹芙的肩头。于是她们跳起舞来。在小屋里一圈又一圈地转着,不知是因为眩晕,还是因为一下子感到轻盈和冰冷,丹芙纵声大笑起来。这富于感染力的笑声也感染了宠儿。她们两个像小猫一样快活,悠来荡去,悠来荡去,直到疲惫不堪地坐倒在地。宠儿把头靠在床沿上,上气不接下气;这时丹芙看见了那个东西①的一端。宠儿解衣就寝的时候她总能看见它的全部。她直盯着它,悄声问:"你干吗管自己叫宠儿?"

  宠儿合上眼睛。"在黑暗中我的名字就叫宠儿。"

  丹芙凑近一些。"那边什么样儿,你过去待的地方?能告诉我吗?"

  "漆黑,"宠儿说,"在那里我很小。就像这个样子。"她把头从床沿上抬起来,侧身躺下,蜷成一团。

  丹芙用手指遮住嘴唇。"你在那儿冷吗?"

  宠儿蜷得更紧,摇摇头。"滚热。下边那儿没法呼吸,也没地方待。"

  "你看见什么人了吗?"

  "成堆成堆的。那儿有好多人,有些是死人。"

  "你看见耶稣了吗?还有贝比·萨格斯?"

  "我不知道,我没听说过这些名字。"她坐了起来。

  "告诉我,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我等啊等,然后就上了桥。我在那里待了一晚上,一白天,一晚上,一白天。好长时间。"

  "这么长时间你一直在桥上?"

  "不是。那是后来。我出来以后的事。"

  "你回来干啥?"

  宠儿莞尔一笑。"看她的脸。"

  "太太的?塞丝?"

  "对,塞丝。"

  丹芙觉得有点受伤害、受轻视,因为她不是宠儿回来的主要原因。"你不记得我们一起在小溪边玩了?"

  "我在桥上,"宠儿说,"你看见我在桥上了?"

  "不,在小溪边上。后边树林里的小溪。"

  "哦,我在水里。我就是在下面看见了她的钻石。我都能摸着它们。"

  "那你怎么没摸?"

  "她把我丢在后面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宠儿说道。她抬眼去看丹芙的眼睛,也许皱了皱眉头。也许没皱。可能是她前额上细细的抓痕让情形看来如此。

  丹芙咽了口唾沫。"别,"她说,"别。你不会离开我们,是吗?"

  "不会。永远不会。这就是我待的地方。"

  突然,架着腿坐着的丹芙一下子探过身去,抓住宠儿的手腕。"别跟她说。别让太太知道你是谁。求求你,听见了吗?"

  "别跟我说该怎么做。永远永远也别跟我说该怎么做。"

  "可我站在你一边呀,宠儿。"

  "她才是呢。她才是我需要的。你可以走开,可我绝对不能没有她。"她的眼睛拼命大睁着,仿佛整个夜空一样漆黑。

  "我没怎么着你呀。我从没伤害过你。我从没伤害过任何人。"丹芙说。

  "我也没有。我也没有。"

  "你要干什么呢?"

  "留在这儿。我属于这儿。"

  "我也属于这儿。"

  "那就待着吧,可是永远别跟我说该怎么做。永远别这样。"

  "我们刚才在跳舞。就一分钟以前,我们还在一起跳舞呢。咱们再跳一会儿吧。"

  "我不想跳了。"宠儿起身到床上躺下。她们的沉默像慌乱的小鸟在墙上乱撞。终于,在这个无法承受的丧失带来的威胁面前,丹芙稳住了呼吸。

  "给我讲讲,"宠儿说道,"给我讲讲塞丝在船上怎么生的你。"

  "她从来没有从头到尾给我讲过。"丹芙说。

  "给我讲吧。"

  丹芙爬上床,把胳膊叠放在围裙下面。自从狂欢节过后宠儿坐在他们的树桩上那一天起,她一次也没去过那间树屋,而且直到这个绝望的时刻才想起来,她已冷落它这么久了。那儿没有什么这个姐姐姑娘不能大量地提供:狂跳的心,梦幻,交往,危险,美。她咽了两口唾沫,准备讲故事,准备用她有生以来听到的所有线索织成一张网,去抓住宠儿。

  "她说,她有双好手。她说,那个白人姑娘胳膊精细,却有双好手。她说,她一下子就发现了。她说,头发足够五个脑袋用的,还有双好手。我猜想,是那双好手让她觉得她能成功:把我们俩都弄过河。是那张嘴,让她一直不觉得害怕。她说,你根本搞不清白人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他们会拉什么屎。说一套,做一套。可有的时候,你能从嘴角上看出来。她说,这个姑娘说起话来像下暴雨,可是她嘴周围没有残忍。她把太太带到那间披屋,还帮她揉脚,就是一个例子。太太相信她不会把自己交出去。交出一个逃跑的黑奴你会得到一笔赏金的。她敢肯定这个姑娘最需要的就是钱,尤其是,她说来说去全是去弄天鹅绒之类的。"

  "天鹅绒是什么?"

  "是一种布料,又密又软。"

  "说下去。"

  "不管怎么说,她把太太的脚给揉活了;她说她哭了,太疼了。可是那让她觉得她能挨到贝比·萨格斯奶奶那儿,而且……"

  "那是谁?"

  "我刚才说了。我奶奶。"

  "是塞丝的妈妈么?"

  "不是。我爸爸的妈妈。"

  "说下去。"

  "其他人都在那儿。有我的两个哥哥,还有……那个小女婴。她先把他们送了出去,让他们在贝比·萨格斯那儿等她。所以她为了赶到那里什么苦都得吃。这个爱弥姑娘帮了大忙。"

  丹芙停下来,叹了口气。这是故事里她最爱的部分。马上就要说到这段了。她之所以爱这段,是因为它讲的全是她自己;可她又恨这段,因为这让她觉得好像有一笔债欠下了,而还债的是她,丹芙。然而她究竟欠的是谁的债,又拿什么来偿还,她不懂。此刻,注视着宠儿警觉而饥渴的脸,看她怎样捕捉每一个词、打听东西的颜色和大小,注意到她明白无误的了解真相的渴望,丹芙不仅听见,也开始看见自己正在讲述的一切:这个十九岁的黑奴姑娘---比自己大一岁---正穿过幽暗的树林去找远方的孩子们。她累了,可能有点害怕,甚至还可能迷了路。问题的关键是,她孤身一人,而且腹中还怀着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婴儿。她身后也许有狗,也许有枪;当然,肯定有生了青苔的牙齿。在夜里她倒不那么害怕,因为夜色就是她的肤色,可是到了白天,每一个动静都可能是一声枪响,或者一个追捕者悄悄接近的脚步声。

  此刻丹芙看到了,也感受到了---借助宠儿。感受到她妈妈当时的真实感受。看到当时的真实景象。而且好点子出得越多,提供的细节越多,宠儿就越爱听。于是她通过向妈妈、奶奶给她讲的故事注入血液---和心跳,预先设想出问题和答案。当她们两个一起躺下的时候,独角戏实际上变成了二重唱,由丹芙来满足宠儿的嗜好,表现得好像一个情人,他的乐趣就是过分娇惯他的心上人。带着两块橘黄色补丁的深色被子也和她们在一起,因为宠儿睡觉的时候执意要它在身边。它闻着像草,摸起来像手---忙碌的女人从不消停的手:干燥,温暖,多刺。丹芙说着,宠儿听着,两个人尽最大的努力去重现事情的真相,而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塞丝知道,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有心思去琢磨,事后又有空将它勾勒出来:爱弥的音质,她那燃烧的木头似的呼吸。丘陵地带那多变的天气---凉爽的夜晚,酷热的白天,骤降的雾。她和这个白人姑娘一道,是那样毫无顾忌---因绝望而生,又受到爱弥那亡命徒一般的目光和善良的嘴纵容的毫无顾忌。

  "你这样在山坡上走来走去,是找不着事儿干的,小姐。"

  "嚯,这是谁呀,这么大口气。我在这儿可比你有事儿干。他们抓住你就会割下你的脑袋。没人追我,可我知道有人在追你。"爱弥把手指按进那女奴的脚心,"孩子是谁的?"

  塞丝没有回答。

  "你自己都不知道。来看看哪,耶稣。"爱弥叹了口气,摇摇头,"疼吗?"

  "有点儿。"

  "好极了。越疼越好。知道么,不疼就好不了。你扭什么?"

  塞丝用胳膊肘支起身子。躺了这么久,两片肩胛骨都打起架来了。脚里的火和背上的火弄得她大汗淋漓。

  "我后背疼。"她说。

  "后背?姑娘,你真是一团糟。翻过来让我瞧瞧。"

  塞丝费了好大劲,胃里一阵翻腾,才向右翻过身去。爱弥把她裙子的背面解开,刚一看见后背便失声道:"来看哪,耶稣。"塞丝猜想伤势一定糟透了,因为爱弥喊完"耶稣"以后好半天都没吱声。在爱弥怔怔地发呆的沉默中,塞丝感觉到那双好手的指头在轻轻地触摸她的后背。她听得见那个白人姑娘的呼吸,可那姑娘还是没有开口。塞丝不能动弹。她既不能趴着也不能仰着,如果侧卧,就会压到她那双要命的脚。爱弥终于用梦游一般的声音说话了。

  "是棵树,露。一棵苦樱桃树。看哪,这是树干---通红通红的,朝外翻开,尽是汁儿。从这儿分杈。你有好多好多的树枝。好像还有树叶,还有这些,要不是花才怪呢。小小的樱桃花,真白。你背上有一整棵树。正开花呢。我纳闷上帝是怎么想的。我也挨过鞭子,可从来没有过这种样子。巴迪先生的手也特别黑。你瞪他一眼就会挨鞭子。肯定会。我有一回瞪了他,他就大叫大嚷,还朝我扔火钳子。我猜大概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塞丝呻吟起来。爱弥暂时中断了想入非非,把塞丝的两只脚挪到铺满树叶的石头上,不让脚踝太吃劲。

  "这样好一点吗?主啊,这么个死法。知道吗,你会死在这儿的。逃不掉了。感谢上帝吧,我打这儿路过了,所以你不用死在杂草丛里了。蛇路过会咬你。熊会吃了你。也许你该留在原来的地方,露。我从你的后背看出来你为什么不留在那儿,哈哈。甭管那棵树是谁种的,他都比巴迪先生狠上一百倍。幸亏我不是你。看来,我只能去给你弄点蜘蛛网来。这屋里的还不够。我得上外面找找去。用青苔也行,只怕里头会有虫子什么的。也许我该掰开那些花,把脓挤出去,你觉得呢?真纳闷上帝当时是怎么想的。你肯定干了什么。现在哪儿也别逃了。"

  塞丝听得见她在树丛里哼着歌儿找蜘蛛网。她用心聆听着哼唱声,因为爱弥一出去那婴儿就开始踢腾。问得好,她心想。上帝当时是怎么想的?爱弥让塞丝背上的裙衣敞着,一阵轻风拂过,痛楚减轻了一层。这点解脱让她感觉到了相对轻微一些的舌头上的疼痛。爱弥抓着两大把蜘蛛网回来了。她弄掉粘上的小虫子,把蜘蛛网敷在塞丝的背上,说这就像装饰圣诞树一样。

  "我们那儿有一个黑鬼老太太,她啥都不懂。给巴迪太太做针线---织得一手好花边,可是几乎不能连着说出两个词儿来。她啥都不懂,跟你似的。你一点儿事也不省。死了就拉倒了,就是那样。我可不是。我要去波士顿给自己弄点天鹅绒。胭脂色的。你连听都没听说过,对吧?你以后也不可能见到了。我敢打赌你甚至再也不会在阳光底下睡觉了。我就睡过两回。平时我是在掌灯之前喂牲口,天黑以后好长时间才睡觉。可有一次我在大车上躺下就睡着了。在太阳底下睡觉是天底下最美的事了。我睡了两回。第一回我还小呐。根本没人打扰我。第二回,躺在大车上,我又睡着了,真倒霉,小鸡崽要不丢才怪呢。巴迪先生抽了我的屁股。肯塔基不是个人待的地方。波士顿才是人待的地方呢。我妈妈被送给巴迪先生之前就住在那儿。乔·南森说巴迪先生是我爹,可我不信,你呢?"

  塞丝告诉她,她不相信巴迪先生是她爹。

  "你认得你爹,对吧?"

  "不认得。"塞丝答道。

  "我也不认得。我只知道不是他。"干完了修补工作后,她站起身来,开始在这间披屋里转来转去。在阳光里,她的头发闪亮,迟缓的眼睛变得迷离;她唱道:

  忙碌的一天过去了,

  我的疲倦的小宝宝,

  摇篮里面摇啊摇;

  晚风轻轻吹,

  幽谷里的小蟋蟀,

  一刻不停吵又吵。

  青青草地成仙境,

  仙女绕着仙后把舞跳。

  天边茫茫迷雾里,

  扣子眼睛太太就来到。

  忽然,她停止晃悠,坐下来,细胳膊搂住膝盖,那么好的好手抱着双肘。她慢吞吞的目光定在脚丫里的泥巴上。"那是我妈妈的歌儿。她教给我的。"

  走过粪堆、迷雾和暮色,

  我们家安静又美好,

  甜甜蜜蜜轻声唱,

  把那摇篮摇啊摇。

  钟声嘀嘀嗒,

  宣布一天过去了,

  月光洒满地,

  满地玩具都睡着。

  睡吧疲倦的小宝宝,

  扣子眼睛太太就来到。

  把她双手安顿好,

  我的疲倦的小宝宝,

  小手张开白胖胖,

  好像发网头上罩。

  宝宝惹人爱,

  一头缎带小鬈毛。

  轻轻合上黑眼睛,

  两颗明珠要关牢。

  动作轻柔赛羽毛,

  扣子眼睛太太就来到。

  爱弥唱完歌,安静地坐着,又重复了最后一句才站起来,然后离开披屋,走出几步,靠在一棵小白杨上。她回来的时候,太阳已落入下面的山谷,而她们两个高高在上,沐浴着肯塔基的蓝色光芒。

  "你还没死吧,露?露?"

  "还没呢。"

  "跟你打个赌。你要是挺过这一夜,你就能挺过去了。"爱弥重新把树叶放得舒服些,又跪下来按摩塞丝的脚,"再好好揉揉它们。"塞丝倒吸了一口凉气。爱弥说道:"闭嘴。你给我闭上你的嘴。"

  塞丝小心着舌头,咬住嘴唇,让那双好手跟着"小蜜蜂,轻轻唱,小蜜蜂,低声唱"的调子继续工作。工作结束后,爱弥到披屋的另一边坐下,一边歪着头编辫子,一边说:"可别给我死在夜里,听见没有?我可不想看见你这张又丑又黑的脸勾我的魂儿。你如果真的要死了,就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死,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塞丝道,"我会尽力而为的,小姐。"

  塞丝没指望能再睁眼看到这个世界,所以当她感觉到有脚指头踢着她的屁股时,她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从她以为是死亡的沉睡中醒过来。她坐起来,身体僵硬,打着哆嗦;爱弥正在查看她黏糊糊的后背。

  "看起来糟透了,"爱弥说,"不过你挺过来了。来瞧瞧吧,耶稣,露挺过来了。那是因为我。我多会治病啊。你觉得能走吗?"

  "怎么着我也得去放点水。"

  "咱们来瞧瞧你的脚走路吧。"

  并不太好,却已经可能了,于是塞丝一瘸一拐地走起来,先是扶着爱弥,然后是拄着一棵小树。

  "是我干的。我治病挺在行,是不是?"

  "是的,"塞丝说,"你真棒。"

  "我们得下山了。走吧。我把你带到山下的河边。那就跟你对路了。我嘛,我得到派克去。那里直通波士顿。你这满身都是些什么呀?"

  "奶水。"

  "你真是一塌糊涂。"

  塞丝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摸了摸。孩子死了。她没死在夜里,可孩子死了。如果真是那样,现在就更不能停下来了。就是游过去,她也得把奶水带给她的小女儿。

  "你不饿吗?"爱弥问她。

  "我只想赶路,小姐。"

  "哇。慢点。想穿鞋吗?"

  "你说什么?"

  "我想想办法。"爱弥说着,然后就想出了个主意。她从塞丝的披肩上撕下两片,包上树叶,绑在她的脚上,同时一直说个不停。

  "你多大了,露?我都流了四年血了,可还没怀上谁的孩子。你根本看不见我淌奶水,因为……"

  "我知道,"塞丝说,"你要去波士顿。"

  正午时分她们看见了那条河;然后她们走得更近,听见了奔流的水声。到傍晚她们就能喝上它的水了,如果愿意的话。四颗星星在空中闪现;这时候她们发现没有一条船能把塞丝运走,也没有一个摆渡的愿意搭载一个逃犯---没有比那更要命的了---可是有一整条船可以偷。这条船有一支桨、许多窟窿,以及两个鸟巢。

  "你可以走了,露。耶稣瞧着你呢。"

  塞丝正望着一段幽暗的河水,那朝着数百英里外的密西西比河奔涌而去的河水,注定要被一条逆流而上的废弃小船的船桨划开了。小船在她看来像个家,那婴儿(根本没死)也一定这么想。一走近这条河,塞丝自己的羊水就涌出来与河水汇聚。先是挣裂,然后是多余的生产的信号,让她弓起了腰。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爱弥问道,"你还有脑子没有?赶紧停下来。我说快停下来,露。你是这世界上最蠢的东西。露!露!"

  塞丝想不出什么地方好去,只想上船。她等待着阵痛后甜蜜的悸动。再次用膝盖爬行,她爬上了小船。船在她身下晃动,她刚把裹着树叶口袋的脚放到长凳上,就被另一阵撕裂的疼痛逼得喘不过气来。在夏日的四颗星星下面,她气喘吁吁地大叉开双腿,因为脑袋钻了出来;爱弥赶紧向她报告,好像她自己不知道似的---好像撕裂就是折断核桃树干,就是闪电将皮革的天空一撕两半。

  婴儿卡住了。它脸朝上,让妈妈的血淹没了。爱弥停止祈求耶稣,开始诅咒耶稣他爹。

  "使劲!"爱弥尖叫道。

  "拽呀。"塞丝低声说。

  那双有力的手第四次发挥威力了,但不是立竿见影,因为河水从所有窟窿里钻进来,漫过了塞丝的屁股。塞丝的一只手伸到背后,一把抓住船缆,同时爱弥轻轻地钳住了脑袋。当河床里露出一只小脚,踢着船底和塞丝的屁股时,塞丝知道完事了,就允许自己昏迷了一会儿。醒过来后,她没听见哭声,只听见爱弥在"咕咕"地逗弄那孩子。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她们两个都觉得,她们已失去了她。塞丝突然弓起身子,胎盘胎膜一齐流出体外。然后婴儿哭了起来。塞丝望着她。挂在她肚子上的脐带有二十英寸长;那小家伙在凉爽的夜风中颤抖着。爱弥用裙子包住她。湿漉漉、黏糊糊的两个女人艰难地爬上岸,去看看上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蓝羊齿的孢子在河岸的凹地里生长,它们漂向河水的银蓝色行列是很难见到的,除非你就在凹地里,或是离得很近,当夕阳西下、光线渐疏时恰好躺在河岸的边缘。它们往往被误认作小飞虫---然而它们是正在沉睡的整整一代对未来充满信心的种子。而片刻之间人们又很容易相信,每粒种子都拥有一个未来---都会成为孢子中所孕育的一切:像预期的那样安享天年。这确信的一刻不过持续了片刻;也许,倒比孢子本身更为长久。

  在一个夏夜微凉的河岸上,两个女人在银蓝色的光芒下挣扎着。她们根本没想过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重逢的机会,而且在那个时刻也毫不在意。可是,在一个夏夜,在蓝羊齿中间,她们一道把一件事情做得很恰当、很好。如果有个过路的纠察看到这样两个被遗弃的人,两个无法无天的亡命徒---一个奴隶和一个散发跣足的白女人---用她们穿的破衣裳包着一个刚刚出生十分钟的婴儿,他肯定会哧哧窃笑。可是既没有纠察,也没有牧师。河水在她们身下吮吸、吞噬着自己。她们工作的时候没有任何干扰。于是她们把事情做得很恰当、很好。

  曙光来临,爱弥说她得走了;她不能大白天在人来人往的河边跟一个逃犯一起让人一把抓住。她在河里洗净了手和脸,然后站起身来,低头看着系在塞丝胸前襁褓中的婴儿。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你会对她讲吗?是谁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她扬起下巴,把目光转向太阳曾经驻足的地方,"你最好告诉她。你听见了吗?就说是爱弥·丹芙小姐。波士顿人。"

  塞丝感觉到自己正在睡去,而且知道这一次会睡得很沉。在梦的边缘,在坠落之前,她想:这名字好听。丹芙。真好听。

  是全部放下的时候了。在保罗·D到来并坐在她门廊的台阶上之前,一直是起居室里的喃喃低语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帮她忍受那个向她大施惩罚的鬼;为她重新擦亮霍华德和巴格勒儿时的脸庞,保持它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完整,因为在梦里她只见到它们在树木中间支离破碎的样子;并且确保她的丈夫虽然形象模糊却仍旧存在---在某个地方。现在,黑尔的脸在榨牛油机和搅乳机之间越胀越大,越胀越大,挤满了她的眼睛,让她头痛欲裂。她渴望贝比·萨格斯还能用手指来捏着她的后颈,一边重塑它,一边说:"放下吧,塞丝。剑和盾。放下吧。放下吧。两样都放下吧。放在河边吧。剑和盾。别再研究战争了。把这一切污七八糟的东西都放下吧。剑和盾。"在那紧压的手指和平静的教诲下,她会的。所有抵御苦难、悔恨、苦恼和伤痛的沉重的刀子,她将它们一把一把地放在岸上,清澈的河水在下面奔涌。

  整整九年没有贝比·萨格斯的手指和声音,这太过分了。而且,仅仅在起居室里低语也太不够了。一张脸上涂满了牛油,上帝创造的那个男人可丝毫不比她的非分之求更甜蜜:一道筑起的拱门,或者一件缝好的礼袍。某种固有的仪式。塞丝决定到"林间空地"去,那里,贝比·萨格斯曾在阳光中舞蹈。

  在124号和它里面的每个人一起关闭、掩藏和隔绝之前,在它成为鬼魂的玩物和愤怒的家园之前,它曾是一所生机勃勃、热闹非凡的房子,圣贝比·萨格斯在那里爱、告诫、供养、惩罚和安慰他人。那里,不是一只、而是两只锅在炉火上咝咝作响;那里,灯火彻夜通明。陌生人在那里歇脚的时候,孩子们试着他们的鞋子。口信留在那里,因为等待口信的人不久就会到那里过访。谈话声很低而且点到即止---因为圣贝比·萨格斯不赞成废话。"什么都靠分寸,"她说,"好就好在适可而止。"

  就是在那个124号跟前,胸前绑着新生儿的塞丝爬下一辆大车,第一次感受她的婆婆敞开的怀抱。贝比是先期抵达辛辛那提的,她认定,由于奴隶生活"摧毁了她的双腿、后背、脑袋、眼睛、双手、肾脏、子宫和舌头",她什么都不剩了,只能靠心灵谋生---于是她立即付诸实践。她拒绝接受加在名字前的任何荣誉称号,只允许人们在名字后缀上一点东西以示爱戴①,就这样她成为一位不入教的牧师,走上讲坛,把她伟大的心灵向那些需要的人们敞开。在冬天和秋天,她把心带给AME②教徒和浸礼教徒,带给圣洁教会教友和神圣者会教友,带给救世主和赎罪者教会。不用人请,不穿圣袍,没有涂膏,她让自己伟大的心灵在人们面前搏动。天气转暖时,身后尾随着所有劫后余生的黑人男子、妇女和孩子,圣贝比·萨格斯把她伟大的心灵带到"林间空地"---那是密林深处、小路尽头的一块宽敞的空地,只有野鹿和早先的开垦者才会知道它的由来。每一个星期六下午,在酷暑中,她坐在空地上,而人们等在树林里。

  贝比·萨格斯在一块平展整齐的巨石上坐好,低下头默默祈祷。大家在树林里望着她。当她将手中的拐棍放下,他们知道,她已经准备就绪。然后她喊道:"让孩子们过来!"他们就从树林里跑向她。

  "让你们的母亲听你们大笑。"她对他们说道,于是树林鸣响。大人们看着,忍俊不禁。

  然后,"让男人们过来。"她喊道。他们从嘹亮的树林里鱼贯而出。

  "让你们的妻子和孩子看你们跳舞。"她对他们说,于是大地在他们脚下震颤。

  最后她把女人们唤来。"哭,"她向她们吩咐道。"为了活着的和死去的,哭吧。"于是女人们还没捂上眼睛就尽情号哭起来。

  刚开始时是这样:大笑的孩子,跳舞的男人,哭泣的女人,然后就混作一团。女人们停止哭泣,跳起舞来;男人们坐下来哭泣;孩子们跳舞,女人们大笑,孩子们哭泣,直到后来,每个人都筋疲力尽,撕心裂肺,沮丧地躺在空地上捯气。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圣贝比·萨格斯把她那颗伟大的大心奉献给大家。

  她没有要求他们去洗刷他们的生命,也没有要求他们不得再有罪过。她没有告诉他们,他们是地球上的有福之人,与生俱来地温顺,或者永世流芳地纯洁。

  她告诉他们,他们唯一能得到的恩赐是他们想象得出的恩赐。如果他们看不见,他们就得不到。

  "在这里,"她说,"在这个地方,是我们的肉体;哭泣、欢笑的肉体;在草地上赤脚跳舞的肉体。热爱它。强烈地热爱它。在那边,他们不爱你的肉体,他们蔑视它。他们不爱你的眼睛,他们会一下子把它们挖出来。他们也不爱你背上的皮肤,在那边他们会将它剥去。噢我的子民,他们不爱你的双手。他们只将它们奴役、捆绑、砍断,让它们一无所获。爱你的手吧!热爱它们。举起它们,亲吻它们。用它们去抚摸别人,让它们相互拍打,让它们拍打你的脸,因为他们不爱你的脸。你得去爱它,你!不,他们也不爱你的嘴。那边,远在那边,他们看见它流血还要在伤口上再戳一刀。他们不关心你嘴里说出些什么。他们听不见你嘴里尖叫的声音。他们会夺去你吃进嘴里滋养身体的东西而代之以渣滓。不,他们不爱你的嘴。你得去爱它。我在这里谈的是肉体。需要人爱的肉体。需要休息和跳舞的脚;需要支撑的后背;需要臂膊的肩膀,我说的是结实的臂膊。噢我的子民,远在那边,听我说,他们不爱你不带绞索的挺直的脖子,所以爱你的脖子吧;把一只手放上去,给它增色,拍打它,把它扶正。还有你所有的内脏,他们会一股脑扔给猪吃,你得去爱它们。深色的、深色的肝---爱它,爱它,还有怦怦跳动的心,也爱它。比眼睛比脚更热爱。比呼吸自由空气的肺更热爱。比你保存生命的子宫和你创造生命的私处更热爱。现在听我说,爱你的心。因为这才是价值所在。"然后,她不再多说一句,站起身,用扭动的臀部舞出她的心想说的其他部位,大家张开嘴为她伴奏。悠长的曲调持续着,直到四部和声完美得足以同他们深爱的肉体相匹配。

  现在塞丝想去那里。至少去聆听那久远的歌声留在身后的余韵。多则呢,她想从她丈夫死去的母亲那里得到一个线索,问问她现在该拿她的剑和盾怎么办。亲爱的耶稣啊,自从圣贝比·萨格斯露出骗子本色,丢弃了她那颗伟大的心脏,躺在起居室的床上,仅仅出于对颜色的渴望才不时醒来一回,到现在已经整整九年了。

  "那些白鬼夺走了我拥有和梦想的一切,"她说,"还扯断了我的心弦。这个世界上除了白人没有别的不幸。"124号关上了门,去忍受那鬼魂的胡作非为。再没有灯火通明,没有邻居来访。没有晚饭后低声的谈话。没有人在那儿看光脚丫的孩子们穿着陌生人的鞋子玩耍。圣贝比·萨格斯认定,是她自己撒了谎。恩赐根本不存在---不论想象的还是真实的---而"林间空地"上阳光中的舞蹈丝毫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她的忠诚、她的爱、她的想像力和她那颗伟大的大心,在她的儿媳妇到来之后的第二十八天开始崩溃。

  然而塞丝还是决定到"林间空地"上去---去祭奠黑尔。在真相曝光之前,那里一直是她记忆中的绿色圣地:植物的蒸汽和莓子的腐败气味弥漫其上。

  她披上披肩,又让丹芙和宠儿也一样披上。三个人在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出门了,塞丝领头,姑娘们紧随其后,视野中不见一个人影。

  到达那片树林后,她没费一点时间就找到了穿行的小路,因为如今那里定期举行大城市信仰复兴活动,丰盛的餐桌、班卓琴、帐篷,一应俱全。过去的羊肠小道如今已经被踏成了一条路,不过仍然有繁茂的树在上面搭出拱顶,把橡子掉在下面的草叶上。

  塞丝已经尽力而为了,可她还是不能不为贝比·萨格斯的崩溃而怪罪自己。尽管贝比一次次地否认,塞丝仍旧清楚地知道,124号的悲哀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她跳下大车,新生儿裹在一个寻找波士顿的白人姑娘的内衣里,系在她胸前。

  领着两个姑娘,穿过了一道橡树和七叶树织成的明亮的绿色长廊,塞丝开始冒汗,那情形酷似另一次:她在俄亥俄河岸上汗津津地醒来,泥浆已经在她身上结了痂。

  爱弥走了。塞丝孤单而虚弱,却还活着,她的婴儿也活着。她沿河向下游走了一段,然后站在那里,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一只平底船不时划进视线,但她看不清站在上边的是不是白人。由于发烧,她开始出汗,也因此感谢上帝,因为这样当然能让她的婴儿暖和。她看不见平底船了,就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发现自己走近了三个打鱼的黑人---两个男孩和一个男人。她停下来,等着他们跟她说活。一个男孩朝这边指了指,男人越过他的肩膀看了她一眼---不过是迅速的一瞥,因为他只需一眼就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一会儿工夫谁都没说话。然后男人道:"想过河吗?"

  "是,先生。"塞丝说。

  "有人知道你来吗?"

  "有,先生。"

  他又看了她一眼,用下巴指了指他上面一块像下嘴唇一样凸起的石头。塞丝走过去坐下。石头吸足了阳光,可是再怎么烫也比不上她。她疲惫不堪,就待在那里,照进眼睛的阳光让她头晕目眩。汗水在她身上哗哗流淌,彻底浸湿了婴儿。她肯定是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因为她再睁开眼的时候,那个男人站在她面前,手里已经拿了一块热腾腾的炸鳝鱼。她费了好大力气才伸手接住,又费了更大力气才闻出味道,至于吃,那是不可能的。她向他讨水喝,他给了她一罐子俄亥俄河水。塞丝一饮而尽,再讨。铿锵声就在她的脑后,但她拒绝相信,自己走了那么远的路,受了那么多的罪,只是为了死在错误的那一岸。

  男人看着她汗涔涔的脸,把一个男孩叫过来。

  "把外套脱下来。"他对他说。

  "先生?"

  "你听见了。"

  那个男孩脱下外衣,抱怨着:"你想干什么呀?我穿什么呀?"

  男人把婴儿从她胸前解下来,包在男孩的外套里,用袖子在前面打了个结。

  "我穿什么呀?"

  男人叹了口气,顿了一下,说:"你想要回来的话,就去把它从娃娃身上扒下来。把那个娃娃光着身子搁在草里,再穿上你的衣裳。要是你干得出来,那就走开,别再回来。"

  男孩垂下眼睛,然后转身到另一个那里去了。塞丝手里拿着鳝鱼,脚边躺着婴儿,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地睡着了。夜幕降临时,那个男人碰了碰她的肩膀。

  与她预期的相反,他们将船朝上游撑去,把爱弥找到的那只小船抛在身后。她正以为他在把她带回肯塔基去,他划转平底船,它像一颗子弹似的渡过了俄亥俄河。他帮她登上陡峭的河岸,没外衣的男孩抱着那穿着它的婴儿。男人领着她来到一间灌木掩映、地面踏得很平的小棚屋。

  "在这儿等着。马上就会有人来。别动。他们能找着你。"

  "谢谢你。"她说,"但愿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好记得准你。"

  "叫斯坦普。"他说,"斯坦普·沛德。看好那个娃娃,听见了吗?"

  "听见了,听见了。"她回答道,可其实她没有。几个钟头后一个女人来到她面前时,她一点也没听见。是个矮个子年轻女人,拎着条收尸袋,正向她打招呼。

  "看见信号好一会儿了,"她说,"可我不能走得再快了。"

  "什么信号?"塞丝问。

  "一有个过河的,斯坦普就把这破猪圈敞开。要是还有个小孩儿,就在柱子上再系一块白布条。"

  她跪下来倒空麻袋。"我叫艾拉。"她一边说,一边从麻袋里拿出一条羊毛毯、一些棉布、两个烤白薯,还有一双男鞋,"我丈夫约翰,他出门在外。你想去哪儿?"

  塞丝告诉她,她已托人将三个孩子往贝比·萨格斯那里送去了。

  艾拉一边用一条布紧紧缠住婴儿的肚脐,一边去听谈话里的漏洞---逃犯们不说的那些事,不问的那些问题。留意那些落往后面、不知道名字、没被提起的人们。她控出那双男鞋里的沙子,试图把塞丝的脚塞进去。它们塞不进去。很不幸,它们把鞋后跟撑裂了,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实在可惜。塞丝穿上那个男孩的外衣,没敢打听是否有她孩子们的下落。

  "他们成功了,"艾拉道,"斯坦普把那伙人运过了河。把他们留在蓝石路上了。不算太远。"

  塞丝感激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剥了一个白薯,吃下去,吐出来,在静静的欢喜之中又吃了一些。

  "他们见到你一定很高兴。"艾拉说,"这一个是什么时候生的?"

  "昨天。"塞丝擦着下巴底下的汗,说道,"但愿她能活下来。"

  艾拉看看从羊毛毯里钻出来的小脏脸,摇了摇头。"难说。"她说道。"谁要是问我,我就说:"啥也别爱。""然后,似乎是为了收敛话里的锋芒,她冲塞丝笑笑。"你自己生的那个孩子?"

  "不是。白人姑娘帮了忙。"

  "那么我们趁早开路吧。"

  贝比·萨格斯亲吻了她的嘴,不让她马上去见孩子们。她说他们正睡着呢,再说塞丝的样子太难看了,不能在夜里叫醒他们。她接过新生儿,把她递给一个戴软帽的年轻女人,告诉她先别洗两只眼睛,等得到妈妈的尿再说。

  "她哭出声了吗?"贝比问。

  "哭了一小会儿。"

  "足够了。我们先来把当妈妈的收拾干净吧。"

  她把塞丝领进起居室,在酒精灯下一部分一部分地清洗她,先从脸开始洗起。然后,她坐在塞丝身旁,一边等着下一锅水烧热,一边缝着一条灰棉布裙子。塞丝睡着了,直到洗胳膊和手的时候才醒过来。每洗过一处,贝比就用被子盖上她,到厨房里再烧上一锅水。她一面撕开床单,一面缝缀着灰棉布,同时还监督那个边哭边做饭的戴软帽女人照料婴儿。塞丝的腿洗净之后,贝比看着她的脚,轻轻地擦干腿。她总共用了两锅热水来擦洗塞丝的两腿之间,然后用床单裹住她的肚子和阴部。最后她才来对付那双难以辨认的脚。"你觉出来了吗?"

  "觉出什么?"塞丝问。

  "没事儿。起来吧。"她把塞丝扶到摇椅上,把她的脚放进一桶杜松盐水里。她就这样坐着泡了一夜。贝比用猪油弄软她乳头上的硬壳,然后再冲洗掉。黎明时分,安静的婴儿醒过来,喝到了妈妈的乳汁。

  "上帝保佑,没出什么问题。"贝比道,"你奶完孩子就叫我。"贝比·萨格斯正要转身走开,突然瞥见床单上有块黑渍。她皱起眉头,看着正弯下身子给婴儿喂奶的儿媳妇。鲜血的玫瑰盛开在盖着塞丝肩膀的毯子上。贝比·萨格斯用手捂住嘴。新生儿吃完奶,睡着了---眼睛半睁,在梦里吧嗒着舌头---老太太一声不吭地往开遍鲜花的后背上涂油,又往新缝的裙子里垫了双层的布。

  这还不是真的。还不是。可是当她的两个睡眼惺忪的儿子和那个"都会爬了?"的女儿被带进来时,是不是真的都无关紧要了。塞丝躺在床上,他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绕着她,尤其难得的是一个不缺。小女儿透明的口水滴在塞丝脸上,她开心地大笑着,笑得太响了,搞得那"都会爬了?"的小宝贝直眨巴眼睛。巴格勒和霍华德先是互激对方第一个去摸她的难看的脚丫,接着就一起玩起它们来。她不停地亲吻他们。她亲吻他们的脖梗子、脑袋顶和手掌心,当她又掀起他们的衬衫去亲吻那圆鼓鼓的小肚皮时,儿子们认为可以到此为止了。她停了下来,因为他们问道:"爸爸来啦?"

  她没有哭。她说"快了",而且笑着,这样他们就会以为她眼里的泪光仅仅是爱。过了好一会儿,塞丝让贝比·萨格斯把男孩们轰走,于是,她才能穿上婆婆在头天晚上缝起来的那条灰棉布裙子。最后,她躺下来,怀里摇着"都会爬了?"的女儿。她用右手的两个指头捏起左乳头,孩子张开了嘴。她和奶水一块儿到家了。

  贝比·萨格斯一进来就笑她们,她对塞丝说,她的宝贝女儿多壮实,多机灵,都会爬了。然后她弯腰收拾起曾经是塞丝的衣服的那团烂布。

  "没什么值得留的东西。"她说。

  塞丝抬起眼睛。"等等,"她叫道,"翻一翻,看内衣里还系没系着什么东西。"

  贝比·萨格斯用手指将煮过的衣裳一点点摸了一遍,碰到石子样的东西。她把它们递给塞丝。"告别礼物?"

  "结婚礼物。"

  "要是有个新郎一道来就更好了。"她盯着塞丝手里的东西,"你觉得他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塞丝答道,"说好了在那儿碰头的,可他不在。我只好逃出来。非逃不可。"塞丝看了一会儿那吃奶孩子的睡眼,然后盯着贝比·萨格斯的脸。"他会成功的。要是我能,黑尔当然也能。"

  "好吧,戴上耳环吧。也许它们能照亮他的道路。"她把宝石递给塞丝,同时确信她的儿子已经死了。

  "我得在耳朵上穿洞。"

  "我来吧,"贝比·萨格斯说,"一会儿就好。"

  塞丝把耳环晃得叮叮作响,逗弄那个"都会爬了?"的女儿,让她一次次地去够它们。

  在"林间空地"上,塞丝找到了从前贝比训众的那块石头,记起了阳光中蒸腾的树叶的气味、雷鸣般的脚步声,以及把荚果扯下七叶树枝的呐喊。在贝比·萨格斯的心灵的率领下,人们尽情发泄。

  塞丝度过了二十八天---整整一轮月缺月圆---的非奴隶生活。从小女孩滴在她脸上的纯净透明的口水,到她的油腻的血,一共是二十八天,是痊愈、轻松和真心交谈的日子,是交朋会友的日子:她知道了四五十个其他黑人的名字,了解他们的看法、习惯,他们待过的地方、干过的事;体验他们的甘苦,聊以抚慰自己的创痛。一个人教了她字母表;另一个教她做针线。大家一起教她体会黎明时醒来并决定这一天干些什么的滋味。这样,她熬过了等待黑尔的时光。一点一点地,在124号和"林间空地"上,同大家在一起,她赢得了自我。解放自我是一回事;赢得那个解放了的自我的所有权却是另一回事。

  此刻,她坐在贝比·萨格斯的石头上,丹芙和宠儿从树林里望着她。再不会有那一天了,她想,黑尔永远不会来敲门了。不知道的时候很苦;知道了更苦。

  只要手指,她心中暗道。只要让我再次感觉到你的手指按住我的脖子后面,我就会全部放下,从这绝境中辟出一条路来。塞丝低下头,可以肯定---它们来了。如今更轻了,比鸟羽的抚摸更轻,但绝对是爱抚的手指。她得放松一点,让它们抚摸,轻而又轻地抚摸,几乎是孩子的动作,不是在揉,而是在用手指亲吻。不过她仍然感激她的努力;贝比·萨格斯遥远的爱可以同她所知的一切切肤之爱相媲美。不用说手上的动作,单是那试图满足她要求的愿望,就足以把她的灵魂升到一个地方,使她能够接着走下一步:请求一些澄清真相的话语;请求一些建议,告诉她怎样才能跟上一个贪恋消息的大脑。这个世界最乐于提供这种令人忍无可忍的消息了。

  她知道保罗·D在给她的生活增加某种东西---某种她想信任又怕信任的东西。现在他又增加了更多的东西:令她心碎的新的画面和旧的记忆。将它们加进对黑尔一无所知的空白---这空白有时会染上一种理所当然的怨恨,也许是针对他的懦弱、愚蠢,也许是针对他的倒霉---这没有确切消息来充实的空白,现在充满了一种崭新的悲伤,谁又说得出还会有多少悲伤即将来临呢。多年以前---那时124号仍旧生气勃勃---曾经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女友、男友,来帮她分担悲伤。然后就一个也没有了,因为他们不愿意到一个小鬼魂肆虐的房子里来看她,而她也以受虐者强烈的骄傲回敬大家的不满。可是现在又有个人来分担了,而且他刚走进大门那天,鬼魂就被他赶跑了,至今仍无影无踪。这本是一种赐福,然而他取代了它的位置,又带来了另一种纠缠:黑尔涂满牛油和酸酪的脸,他自己勒着铁嚼子的嘴;天知道,愿意的话,他还会告诉她些什么。

  抚摸着她后脖子的手指这时有力些了---手法更大胆了,好像贝比·萨格斯正在积聚力气。大拇指放在后颈上,其余的手指按着两边。重了一些,又重了一些,手指慢慢移向她的气管,一路划着小圆圈。塞丝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被扼杀。至少表面上如此。不管怎么说,贝比·萨格斯的手指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从坐着的石头上向前摔去,抓扯着不存在的手。她正双脚乱踢,丹芙来到身边;接着宠儿也来了。

  "太太!太太!"丹芙叫着。"妈妈!"她把妈妈翻过来,让她仰卧着。

  手指松开了,塞丝大口大口地吞着空气,然后辨认出自己身旁女儿的脸和上面游移不定的宠儿的脸。

  "你没事吧?"

  "有人要掐死我。"塞丝说。

  "谁?"

  塞丝揉着脖子,挣扎着坐起来。"贝比奶奶,我估计。我不过求她揉揉脖子,像她从前那样,起初她揉得好好的,可后来就揉疯了,我猜是。"

  "她不可能对你那样,太太。贝比奶奶?不可能。"

  "帮我起来。"

  "看哪。"宠儿指着塞丝的脖子。

  "是什么?你看见什么了?"塞丝问。

  "伤。"丹芙道。

  "在我脖子上?"

  "这儿,"宠儿道,"这儿,还有这儿。"她伸手摸着那些斑点,发现它们的颜色比塞丝黑黑的脖子还黑;她的手指冰凉冰凉的。

  "那没用。"丹芙说道,可是宠儿仍然探出身子,用两只手去抚摸塞丝湿乎乎的皮肤。她的皮肤摸起来像羚羊皮,看着像塔夫绸。

  塞丝呻吟着。这姑娘的手指如此清凉,如此体贴。塞丝盘根错节、秘不示人、如履薄冰的一生稍稍退让了一些,柔和了一些;看样子,她在去狂欢节的路上从携手的影子中找到的一线幸福是可能的---只要她能对付保罗·D带给她的和保留给自己的那些消息。只要她能对付。而不是每见到一幅可恨的画面漂到她面前,就垮掉、倒下,或者哭泣。不是像贝比·萨格斯的朋友,那个以泪泡饭的戴软帽的年轻姑娘那样,表现出一种持久的疯狂。像菲莉丝大妈那样,瞪圆了眼睛睡觉。像杰克逊·梯尔那样,在床底下睡觉。她只想活下去,像她过去那样。独自和女儿待在闹鬼的房子里,所有该死的事情都由她来顶着。为什么这时候,保罗·D替代了那个鬼魂以后,她却垮了?害怕了?需要贝比了?最糟糕的已经过去了,不是吗?她已经挺过来了,不是吗?小鬼魂统治124号的时候她还能忍受,能做事,能解决一切问题。如今,有了一点关于黑尔如何如何的线索,她反倒像一只寻找妈妈的兔子一样六神无主了。

  宠儿的手指太美妙了。在它们的抚慰下,塞丝再次均匀地呼吸,痛苦平息了。塞丝来这里寻找的安宁悄悄潜入了她的内心。

  我们肯定是个奇观,她想道,于是又闭上眼睛去看:三个女人,在"林间空地"中央,在圣贝比·萨格斯热爱的石头脚下。一个坐着,其余两个跪在她面前,她把脖子伸向其中一个人亲切的双手。

  丹芙盯着另外两个人的脸。宠儿则看着自己拇指的动作,而且肯定爱着她眼前的这个人,因为她探出身去吻了塞丝下巴下面的柔软部分。

  她们就那样持续了片刻,因为丹芙和塞丝都不知如何是好:如何去制止她,而不是去体味那两片嘴唇的形状,享受它们不停亲吻的感觉。然后,塞丝抓住宠儿的头发,迅速地眨着眼睛,让自己脱了身。她事后相信,肯定是由于那姑娘的气息与鲜奶一模一样,她才皱起眉头,生硬地说:"别这样,你也老大不小的了。"

  她看了看丹芙,发现恐慌即将演变成别的祸事,便马上站起身,打破了这个戏剧性的场面。

  "快起来!起来!"塞丝把姑娘们轰起来。她们离开"林间空地"时和来的时候差不多一样:塞丝领头,姑娘们远远跟在后面。大家都像来时一样沉默,却有所不同了。塞丝很困惑,不是因为亲吻,而是因为在亲吻之前,当她舒舒服服地让宠儿用按摩驱散疼痛时,那惹人喜爱的手指,还有那先是抚慰她、然后又扼住她脖子的手指,曾让她记起了什么,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了。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贝比·萨格斯并没有掐她,不像她开始以为的那样。丹芙说得对。远离了"林间空地"的妖术,走在斑斑驳驳的树影中,现在塞丝头脑清晰了---她记起了那些手指,她熟悉它们胜过熟悉自己的手指。它们曾经一部分一部分地擦洗她的身体,包裹她的阴部,梳理她的头发,往她的乳头上涂油,给她缝衣服,帮她洗净双脚,往她后背上抹油,还放下手里所有的活计来按摩她的后颈,尤其是在开头的日子里,那些时候,塞丝的精神在她记得和不记得的事情的重压下濒于崩溃:"学校老师"的侄子们玩弄她,而"学校老师"在一旁用她亲手制作的墨水记录下来;一个在田里直起身来的戴毡帽的女人①,她的脸庞于塞丝脑际翩然浮现。即便在世界上所有的手中间,她也能认出贝比·萨格斯的那双,就如同认出寻找天鹅绒的白人姑娘的那双好手一样。然而,十八年来,她生活的房子一直充满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触摸,而那按住她后颈的拇指又与这触摸一模一样。也许它就是到那里去了。在保罗·D把它打出124号以后,它也许就是在"林间空地"上重振旗鼓的。合情合理,她想。

  当初为什么带上丹芙和宠儿,这事现在不再迷惑她了---看来是一时冲动,以及寻求保护的模糊愿望使然。姑娘们救了她,宠儿更是激动得像个两岁孩子。

  就仿佛火焰熄灭或者敞开窗子放进清风时消散的一股微弱的燃烧气味,有关这个姑娘的抚摸同样与那小鬼魂酷似的疑虑也烟消云散了。那本来也不过是一次小小的不安---还没有强大到让她抛开现在从心中涌出的勃勃雄心:她要保罗·D。不管他说了什么、知道了什么,她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他。她来到"林间空地",不仅仅是为了纪念黑尔,也为了找个答案;现在她找到了。对,是信任和重新记忆,是他在炉子前面拥住她的时候她所相信的那种可能性。他的重量,他的棱角;他那真实的胡子;弓起的后背,训练有素的手。他那期待的眼睛和威风凛凛的人性力量。他那与她心心相印的灵魂。她的故事是可以忍受的,因为它同样也属于他---可以诉说,推敲,再诉说。彼此不知道的那些事情---谁都无法诉诸语言的事情---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他们打发他衔着铁嚼子去了什么地方;她那"都会爬了?"的宝贝儿的死亡多么完美。

  她想回去了---越快越好。给无所事事的姑娘们安排点活儿干,充实一下她们胡思乱想的头脑。她匆匆穿过由于太阳偏移而凉下来的绿色长廊时,忽然觉得两个姑娘仿佛姊妹一般相像。她们那令人惊奇的顺从和绝对可靠,在她脑海倏然闪过。塞丝理解丹芙。孤独使得她干什么都遮遮掩掩的---我行我素。成年累月的闹鬼以难以置信的方式使她变得迟钝,也以难以置信的方式使她变得敏锐。结果就出了这么一个塞丝誓死保护的、胆小而又固执的女儿。另一个,宠儿,她了解得少一些,或者说根本不了解---只知道她为了塞丝什么都肯干,还有,丹芙和她喜欢彼此做伴。现在她想,她知道个中原委了。她们以和谐的方式挥霍和攫取着她们自己的感情。一个愿意给予,另一个则乐于获取。她们先是守在环绕着"林间空地"的树林中间,然后在塞丝被扼住时带着尖叫和亲吻冲进来---反正她就是这样向自己解释的,因为她既没发现两个姑娘之间有竞争,也没发现一个在主宰另一个。她一心想的只是她要给保罗·D准备的晚饭---很难办,也非办不可---她要去和一个温柔的男人一道开创她的更新、更强大的生活。做些四面烤焦的小土豆崽儿,多撒上点胡椒粉;桂皮炖豆角;糖醋凉拌黄瓜。要么把刚掰下来的玉米跟葱一起用黄油炸。甚至,再做个暄软的面包。

  还没走进厨房,她就开始盘算里面的东西,满脑子都是自己设计的食谱,没有马上看见白楼梯下摆着的一只木澡盆和里面坐着的保罗·D。她冲他笑笑,他也回以一笑。

  "夏天早过去了。"她说。

  "进来吧。"

  "去去去。姑娘们就在我后边。"

  "我什么也没听见哪。"

  "我得做饭了,保罗·D。"

  "我也做。"他站起来,把她搂在怀里,不放她走。他身上的水将她的裙子都沾湿了。他的下颚贴着她的耳朵。她的下巴挨着他的肩膀。

  "你要做什么饭?"

  "我想弄点豆角。"

  "嗯,不错。"

  "炸点玉米?"

  "很好。"

  不成问题,她当然能做到。就像她刚到124号那天---毫无疑问,她的奶水足够所有的孩子吃。

  宠儿进了门。他们本该听见她的脚步声,却没有听见。

  呼吸急促,窃窃私语,呼吸急促,窃窃私语。门刚在身后撞上,宠儿就听见了他们的声音。砰的一响让她跳起来,然后她把脑袋扭过去,听明白楼梯后面的低语声。她迈了一步,差点哭出来。她本来已经离塞丝这样近了,刚才又更近了一步。塞丝做或想与她无关的事情时席卷她的那种愤怒,同这个可有天壤之别。她能够忍受塞丝出门的那些个钟头---每天九十个小时,一星期中只有一天例外。甚至能忍受她在墙壁和门板后面躺在他身边的那些夜晚,她离得很近,却不在视野里。可是现在---甚至宠儿所指望的、强迫自己知足的白天时间也被压缩了,也被塞丝关注其他事物的愿望给弄得支离破碎。主要怪他。是他说得她跑到树林里,坐在石头上自言自语。是他夜里把她藏在门后头。现在又是他霸占着她,在楼梯后面嘀嘀咕咕,就在宠儿刚刚救治了她的脖子、准备好把手放进那女人自己的手里之后不久。

  宠儿转身离去。丹芙还没到,要么就是还等在外面什么地方。宠儿出去找她,半路上停下来,看一只红雀从树梢飞向树枝。她的眼睛跟着这个血点在树叶间穿行,直到找不见它,她才倒退着走开,仍然渴望再看上一眼。

  她终于回转身,穿过树林跑向小溪。站在岸边,她望着自己的倒影。当丹芙的脸也映在她的旁边,她们在水中面面相觑。

  "是你干的,我看见了。"丹芙道。

  "什么?"

  "我看见你的脸了。是你让她噎住的。"

  "不是我干的。"

  "你跟我说过你爱她。"

  "是我治好的,不是吗?不是我把她的脖子治好的吗?"

  "那是后来。在你掐了她脖子之后。"

  "我吻了她的脖子。我没掐。是铁圈掐的。"

  "我看见你了。"丹芙抓住宠儿的胳膊。

  "当心,姑娘。"宠儿说着,抽出胳膊,沿着在树林一侧歌唱的小溪竭尽全力地奔跑。

  丹芙独自一人留在那里,心中纳罕,自己是否的确误会了。她和宠儿当时站在树林中交头接耳,而塞丝坐在石头上。丹芙知道"林间空地"曾是贝比·萨格斯布道的地方,不过那时候她还是个婴儿。她从不记得自己后来到过那里。124号和它后面的田野是她了解和需要的全部世界。

  从前有过一段时间,她了解得更多,也更愿意了解。她曾经沿着小径走向另一座真实的房子。曾经在窗下偷听。她独自干过四回---偷偷离开124号,在午后,当她妈妈和奶奶放松了警惕,家务活已经干完,而晚饭又没开始;充分利用与晚上的职责换档的一小时空闲。丹芙曾经溜号去找那座其他孩子能去、而她却不能去的房子。她找到的时候,胆小得不敢到前门去,只好扒着窗户往里偷看。琼斯女士端坐在直背椅上;几个孩子盘腿坐在她面前的地板上。琼斯女士拿着一本书。孩子们拿着石板。琼斯女士在说着什么,可是声音太小了,丹芙什么也听不见。孩子们跟着她说。丹芙去看了四次。第五次,琼斯女士抓住了她,说:"从前门进来,丹芙小姐。这可不是儿戏。"

  于是她有几乎整整一年时间可以和同学们相伴,和他们一起学习拼写和算术。她那时七岁,那些下午的两个钟头一直为她所珍视。尤其可贵的是,她做下这件事全靠自己,还因为让妈妈和哥哥们喜出望外而喜出望外。每月收费五分钱,琼斯女士做了白人们认为即便合法也毫无必要的事情:让她的小客厅里挤满那些有时间也有兴趣读书的黑孩子。带给琼斯女士的五分钱系在手绢里,拴在腰带上,这让丹芙热血沸腾。她学着尽量老练地使用粉笔,以免发出尖声;欣赏大写的W、小写的i、自己名字里字母的美,还有琼斯女士用作课本的《圣经》里深切哀怆的句子。丹芙每天早上温习功课,每天下午去一显身手。她是这样快乐,都不知道自己在被同学们回避着---他们找借口、改变步调,不跟她走到一起。是内尔森·洛德---那个跟她一样聪明的男孩---终止了这一切;他问起了关于她妈妈的问题,使得粉笔、小写i和那些下午包含的其余内容变得永远不可企及。他问问题的时候,她本该一笑置之,或者把他推个跟头,可是他的脸上和声音里都没有恶意,只有好奇。然而他提问时在她心里跳将起来的东西,事实上蛰伏已久了。

  她再也没有回去。第二天她没去上学,塞丝问她为什么。丹芙没有回答。她害怕得不敢找她的哥哥或是别的什么人去问内尔森·洛德的问题,因为关于她妈妈的某种古怪而可怕的感觉,正在那从她心里跳将起来的东西周围聚集。后来,贝比·萨格斯去世后,她已不再奇怪,霍华德和巴格勒为什么要出走。她不同意塞丝的解释,说什么是因为鬼才离开的。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为什么耽搁这么久呢?他们同它一起生活的时间跟她一样长。但是,如果内尔森·洛德说得对---那就怪不得他们要那么闷闷不乐,尽可能远地离开家了。

  与此同时,丹芙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那个小鬼魂,于是,有关塞丝的不可开交的噩梦获得了解脱。在内尔森·洛德提问以前,她很少对它的胡闹感兴趣。既然她妈妈和奶奶对鬼魂的出没表现得相当耐心,她便对它漠不关心了。后来,它开始惹恼她,用恶作剧搞得她疲惫不堪。那正是她走出门、跟着孩子们去琼斯女士的家庭学校上学的时候。于是,她所有的愤怒、爱和恐惧都系于小鬼魂一身,她对此完全不知如何是好。甚至当她真的鼓起勇气去问内尔森·洛德问过的问题时,她也听不见塞丝的回答,听不见贝比·萨格斯的回答,听不见此后的任何一句话。整整两年时间,她一直在一种坚实得无法穿透的寂静之中度过,但她的眼睛却因而得到了一种她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力量。比如,她看得见一只蹲在头顶上六十英尺高树枝上的麻雀的两个黑鼻孔。她有整整两年什么都听不见;然后,就突然听见了近处爬楼梯的轰响。贝比·萨格斯以为是"来,小鬼"走进了它从来不去的地方。塞丝以为是儿子玩的印第安橡皮球滚下了楼梯。

  "是那该死的狗发昏了吗?"贝比·萨格斯嚷道。

  "它在门廊呢,"塞丝道,"不信你自己去看。"

  "那我听到的是什么呀?"

  塞丝砰地盖上炉盖。"巴格勒!巴格勒!我跟你们俩都说过,不许在这儿玩球。"她看了看白楼梯,见丹芙站在顶层。

  "她在学着爬楼梯。"

  "什么?"开炉盖用的垫布在塞丝手里攥成一团。

  "那个小孩,"丹芙说,"你没听见她在爬吗?"

  首先跳出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到底是丹芙真的听见了什么动静,还是那个"都会爬了?"的小女儿仍旧在这里肆虐,变本加厉?

  丹芙的听觉被一声她不忍听到的回答切断,又被她死去的姐姐试图爬楼梯的响动接上,它的恢复标志着124号里面的人们命运的又一次转折。从那时起,鬼魂的出没就充满了恶意。不再是叹息和意外事故了,而是变成了直截了当和蓄意为之的摧残。巴格勒和霍华德对于跟女人们一起住在房子里感到怒不可遏,如果不去城里干送水和喂牲口的临时工作,他们便时时刻刻都闷闷不乐地怪罪她们。直到最后,这恶意变成了过分的个人攻击,把他们两个统统赶走。贝比·萨格斯累了,在床上长卧不起,直到她那伟大而苍老的心停止跳动。除了不定期的对色彩的要求,她实际上一语不发---直到她生命中最后一天的那个下午,她下了床,慢悠悠地颠到起居室门口,向塞丝和丹芙宣告她从六十年奴隶生涯和十年自由人的日子中学到的一课:这世界上除了白人没有别的不幸。"他们不懂得适可而止。"她说道,然后就离开她们,回到床上,拉上被子,让她们永远地记住那个思想。

  此后不久,塞丝和丹芙试图召唤那个小鬼魂,跟它论理,可是毫无结果。结果来了一个男人,保罗·D,将它吼走、打跑,再自己取代它的位置。无论有没有狂欢节那回事,丹芙都更愿意接受那个满腔怒火的婴儿,而不是他。保罗·D搬来后最初的那些日子,丹芙尽可能久地待在她的那间祖母绿密室里,像山一样孤独,也几乎一样庞大;她常想,谁都有个伴儿,单单她没有,连让一个鬼跟她做伴都不行。所以,当她看见那条黑裙子和下面的两只没系好鞋带的鞋子时,她浑身发抖,暗自谢天谢地。无论宠儿有怎样的威力,无论她怎样发威,宠儿总是她的。想到宠儿对塞丝的计划的危害性,丹芙警惕起来,但又觉得无力阻挠;她太渴望去爱别人了。在"林间空地"目睹的一幕令她羞辱,因为在塞丝和宠儿之间作选择并不存在矛盾。

  她离开她的绿色灌木小屋,朝着小溪走去,不禁心想,如果宠儿真的决定掐死她的妈妈,那该怎么办。她会任其发生吗?谋杀,内尔森·洛德说过的。"你妈妈不是因为谋杀给关起来了吗?她进去的时候你没跟着吗?"

  是那第二个问题,使得她过了那么长时间才去找塞丝问第一个问题。那跳将起来的东西,曾经在这样一个地方被卷了起来:一片漆黑,有块石头,还有某种能自己动弹的东西。她还没听到回答,耳朵就聋了;同那些盛开着追随阳光、当阳光离去时又紧紧关闭自己的小茉莉花一样,丹芙一直守候着那个婴儿,对旁的一切事物都不管不顾。直到保罗·D到来。不过,他造成的破坏因为宠儿奇迹般的复活而自动失效了。

  就在前面,在小溪边,丹芙能看见她的剪影:她赤脚立在水中,黑裙子提到腿肚上,美丽的头全神贯注地低垂着。

  丹芙眨落新鲜的眼泪,靠近她---渴盼着一句话,一个宽恕的信号。

  丹芙脱下鞋子,在她身旁将双脚踏入水中。过了一会儿,她才把目光从宠儿奇妙的头上移开,去看她正在盯着什么看。

  一只乌龟沿着河岸徐行,拐了个弯,爬向干燥的地面。身后不远处是另一只,头朝着同一个方向。四只盘子各就各位,安置在一只踟蹰不前的碗钵下面。从雌龟身后的草丛里,那只雄龟飞快地爬出来,飞快地骑在她的背上。他勇不可挡---就在她的肩膀旁,他把脚埋进土里。脖子纠缠起来---她的往上伸,他的朝下弯,他们相亲的头拍打,拍打,拍打。她焦渴的脖颈抬得比什么都高,宛如一根手指,伸向他的脖颈,冒着伸出碗钵外面的一切危险,只是为了触到他的脸。沉甸甸的甲壳彼此撞击,抗议并嘲笑着他们那游离出来相亲的龟头。

  宠儿撂下裙褶。裙子在她周围展开。裙摆浸在河水中,颜色暗了下来。

  在"先生"的视线达不到的地方,谢天谢地,远离了公鸡们那微笑着的首领,保罗·D开始颤抖。不是突然开始的,也不是可以轻易觉察出来的。当他的脖子被绳子拴在马车轴上,而他在绳子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扭过头、希望最后看一眼"兄弟"的时候,还有后来,当他们把镣铐铐上他的脚踝和手腕的时候,都根本没有颤抖的明显迹象。就是十八天以后,当他看见壕沟的时候,也仍然没有任何迹象。那是一道一千英尺长的泥土沟---有五英尺深、五英尺宽,正好放进那些木头匣子。匣子有道栅栏门,可以用绞索提起,好像打开一个笼子,打开后就能看见三面墙和一个用废木材和红土做成的屋顶。他头顶上有两英尺空间,面前有三英尺敞开的壕沟,供所有爬行的和疾走的东西来与他分享这个叫做住处的坟坑。这样的坟坑另外还有四十五个。他被送到那里是因为他企图杀死"学校老师"把他卖给的那个男人,"白兰地酒"。本来,"白兰地酒"正领着他和其他十个奴隶组成的一队人,穿过肯塔基前往弗吉尼亚。他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促使他去以身试法---除了因为黑尔、西克索、保罗·A、保罗·F和"先生"。可是等他意识到的时候,颤抖已经固定不去了。

  然而始终没有别的人知道,因为它发自内部。是一种颤动,先是在胸口,再传递到肩胛。感觉起来像涟漪一样---开始时柔和,然后就转为猛烈。似乎他们越将他领往南方,他的像冰封的池塘一样冻结了二十年的血液就越开始融化,裂成碎块,而一旦融化了,就只能打着旋儿飞转,此外别无选择。有时候颤抖是在他的腿里。然后再次传到他的脊椎底部。等他们将他从大车上解下来,他看到眼前这个野草咝咝作响的世界,除了狗群和两间小木屋以外一无所有,这时,愤怒的血液已经激得他前后摇晃。可是没有人能看出来。那天晚上,他伸出手来戴手铐,手腕很稳健;他们往他脚镣上拴铁链时,他那支撑身体的双腿也同样稳健。可是当他们把他塞进匣子、放下笼门的时候,他的手再也不听话了。它们自己活动起来。什么都无法止住它们,或者吸引它们的注意力。它们拒绝握着他的阴茎撒尿,或者拿着勺子舀一勺利马豆送进嘴里。直到黎明来临,该去抡大锤时,它们才奇迹般地驯服了。

  一声枪响,四十六个男人一齐醒来。所有四十六个。三个白人沿沟走过,一把接一把地打开门锁。没人迈出一步。等到最后一把锁打开,三个人返回来提起栅栏,一扇接一扇。然后黑人们鱼贯而出---那些起码在里面待上过一天的,动作很利索,不会被枪托捣中;若是新来乍到,比如保罗·D,则不免挨上一枪托,才会麻利些。当四十六人全部在沟里站成一列时,另一声枪响命令他们爬出来,爬到头顶的地面上,于是一千英尺长的、佐治亚最好的手工锁链抻开来。每个人都弯腰等着。头一个拾起锁链的一头,穿进脚镣上的铁环。然后他站起身来,拖了几步,把链子递给下一个犯人,那个人就照他的样子做。等到链子一直传到头,每个人都站到了别人的位置上,这一列男人就掉转头,面向他们刚刚爬出的匣子。没有一个人对另一个说话。至少不用语言。要想说什么得用眼睛:"今儿早上帮我一把,糟透了";"我活着";"新来的";"别急,现在别急"。

  锁链全部上好,他们跪下来。露水这时候多半已经变成了雾气,有时还很重。如果狗很安静,只是呼吸,你还能听见鸽子的声响。他们跪在雾里,等待着一个、两个或者三个看守异想天开的折磨。也许他们三个都喜欢心血来潮。或者针对某个特定的犯人,或者不针对任何人---或者针对所有人。

  "早餐?想吃早餐吗,黑鬼?"

  "是,先生。"

  "饿了,黑鬼?"

  "是,先生。"

  "去你妈的吧。"

  偶尔,一个跪着的男人也许会选择脑袋上挨枪子儿,作为带着一点包皮去见耶稣的代价。保罗·D当时还不知道那个①。当看守站在他右边雾中跪着的那个男人面前时,他正在端详自己不住痉挛的手,一边闻着看守的气味,一边听着看守酷似鸽子的沉闷的咕哝声。保罗·D断定下一个是自己了,便干呕起来---实际上什么也没吐出来。一个眼尖的看守举起枪死命去捣他的肩膀,那个动手的看守决定暂时跳过这个新来的,以免裤子和鞋被黑鬼呕出的东西弄脏。

  "嗨---!"

  这是除了"是,先生"之外,其中一个黑人每天早晨允许发出的第一声呼喊,因为在锁链上领头,他才有了这一切权力。"嗨---!"保罗·D始终搞不明白,他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喊出那一声悲悯。他们叫他"嗨师傅"。保罗·D起先以为是看守告诉他什么时候发出信号,让犯人们爬起来跟着手工镣铐的音乐跳两步舞的。后来他才纳闷起来。他至今依然相信,黎明的"嗨---!"和傍晚的"呼---!"是"嗨师傅"主动承担的责任,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多少是足够,多少是过分,何时事情了结,何时时机已到。

  他们带着锁链一路舞过田野,穿过树林,来到一条小径上;小径尽头是一座美得惊人的长石矿,在那里,保罗·D的双手抵住了血液中愤怒的涟漪,将注意力集中起来。在"嗨师傅"的带领下,男人们手抡长柄大铁锤,苦熬过来。他们唱出心中块垒,再砸碎它;篡改歌词,好不让别人听懂;玩文字游戏,好让音节生出别的意思。他们唱着与他们相识的女人;唱着他们曾经是过的孩子;唱着他们自己驯养或者看见别人驯养的动物。他们唱着工头、主人和小姐;唱着骡子、狗和生活的无耻。他们深情地唱着坟墓和去了很久的姐妹。唱林中的猪肉;唱锅里的饭菜;唱钓丝上的鱼儿;唱甘蔗、雨水和摇椅。

  他们砸着。砸着他们从前曾经认识、现在却不再拥有的女人;砸着他们从前曾经是过、却永不会再是的孩子。他们如此频繁、如此彻底地砸死一个工头,结果不得不让他活过来,好再一次把他砸成肉酱。他们在松林中间品尝热蛋糕,又将它砸跑。他们一边为死亡先生唱着情歌,一边砸碎他的脑袋。更有甚者,他们砸死了那个人们称之为生命的骚货,就是她引领着他们前进,让他们觉得太阳再次升起是值得的;钟声的再一次鸣响终将了结一切。只有让她死去他们才会安全。成功者们---那些在里面待足了年头,已将她残害、切断手足,甚至埋葬了的人---一直留心着其余那些仍然处在她淫荡怀抱里的人,那些牵挂和瞻望着、牢记和回顾着的人们。就是这些人,依然用眼睛说着"救救我,糟透了",说着"小心啊",意思是:很可能就是今天,我得吠叫、疯掉,或者逃跑了,而最后这一点是必须提高警惕、严加防范的,因为如果有一个逃掉了---那么,所有、所有四十六个人,就会被拴住他们的锁链拖走,说不准会有谁、会有多少个要被杀掉。一个人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却不能拿兄弟们的冒险。于是,他们用眼睛说,"现在别急",说,"有我在呢"。

  八十六天,干完了。生命死了。保罗·D整天砸她的屁股,直到她咽了气为止。八十六天过去,他的手不抖了,在耗子猖獗的每一个夜晚,他平静地等待着黎明的一声"嗨---!",热切地渴望去握紧大锤把儿。生命翻过身去死掉了。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下雨了。

  蛇从短针松和铁杉树上爬下来。

  下雨了。

  柏树、黄杨、白杨和棕榈经历了五天无风的大雨,垂下头来。到了第八天,再也看不见鸽子了;到第九天,就连蝾螈都没了。狗耷拉着耳朵,盯着自己的爪子出神。男人们没法干活了。锁链松了,早饭废除了,两步舞变成了稀乎乎的草地和不坚实的泥浆地上面拖拖拉拉的步伐。

  最后的决定是把所有人都锁在地下的匣子里,直到雨停下或者减弱,这样,一个白人单独就可以巡视,同时枪又挨不着雨淋,狗也不必打哆嗦了,他妈的。锁链穿过四十六个佐治亚最好的手工镣铐的铁环。

  下雨了。

  匣子里的人们一面听着水在壕沟里涨起来,一面当心着棉嘴蛇。他们蹲在泥水里,泥水里睡觉,泥水里撒尿。保罗·D以为自己在喊叫:他的嘴大张着,又能听见劈裂的喊声---不过那也可能是别人在喊。接着,他又以为自己在哭。有什么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抬起两手去抹眼泪,看到的却是深棕色的泥浆。在他头顶上,小股的泥流穿透屋顶的木板滑下来。屋顶要是塌了,他想,它会像捻死一个臭虫似的把我压瘪。事情发生得这么快,他都来不及多想。有人在猛拽锁链---一下---猛得简直像要拉倒他的腿,让他摔进泥浆里。他始终没想清楚自己是怎么懂的---别人又是怎么懂的---可他的确懂了---他懂了---于是他用两只手狠命地拽左边的一截锁链,下一个也就知道了。水没过了他的脚踝,漫过了他睡觉的木板。然后就不再是水了。壕沟在塌陷,泥浆从栅栏下面和栅栏中间涌进来。

  他们等着---所有四十六个都在等着。没有人喊叫,尽管不少人肯定是在拼命忍住。泥浆没到了腿根,他抓住栅栏。这时,又来了---又是一下猛拉---这下是从左边来的,因为要穿过泥浆,比刚才那一下劲头小些。

  行动开始时,很像穿上锁链,可是区别在于锁链的力量。一个接一个地,从"嗨师傅"往回,沿着这一排,他们扎了下去。潜到栅栏下的泥浆里,瞎着眼睛摸索着。几个有心计的把脑袋裹在衬衫里,用破布蒙住脸,穿上鞋。其余的就这么囫囵扎了下去,只管往下划开去,再奋力上来找空气。有的迷失了方向,同伴感觉到锁链上慌张狼狈的乱扯,就四处去抓他们。因为一旦有一个迷失,大家就会全部迷失。将他们拴在一起的锁链,要么救出所有人,要么一个也救不了,于是,"嗨师傅"成了救星。他们通过链子说话,就像山姆·摩斯①一样,老天哪,他们全出来了。他们手执锁链,如同未经忏悔的死者和逍遥法外的僵尸,他们信赖豪雨和黑夜,是的,但最信任的是"嗨师傅",是他们自己。

  他们走过狗窝棚,狗无精打采地趴在那里;走过两个看守室,走过马沉睡着的马厩,走过把嘴埋进羽毛的母鸡,他们跋涉着。月亮没帮上忙,因为它不在场。田野是一片沼泽,道路是一条水沟。整个佐治亚似乎都在下沉、融化。他们企图拨开挡道的橡树枝,倒被蹭了一脸青苔。那时的佐治亚还包括整个亚拉巴马和密西西比,所以没有州界可过,其实它们本来也没什么用处。要是他们知道的话,他们不仅会逃离阿尔弗雷德和美丽的长石矿,还会避开萨凡纳,而直奔位于滑下蓝岭的河流上的海群岛。然而他们不知道。

  白天来了,他们在紫荆树丛中挤作一团。夜幕降临,他们爬起身登上高地,祈求雨会继续掩护他们,把人们困在家里。他们希望找到一个孤零零的小棚子,离主人的大房子有一定距离,里面可能有个黑奴在搓绳子或者在炉架上烤土豆。他们找到的是一营生病的切罗基人①,一种玫瑰就是因他们而得名的。

  人口大批死亡之后,切罗基人仍然很顽固,宁愿去过一种逃犯的生涯,也不去俄克拉何马②。现在席卷他们的这场疾病让人想起二百年前曾经要了他们半数性命的那一场。在这两场灾祸之间,他们去拜见了伦敦的乔治三世,出版了一份报纸③,造出了篮子,把奥格尔索普④带出了森林,帮助安德鲁·杰克逊⑤与克里克人作战⑥,烹调玉米,制定宪法,上书西班牙国王,被达特茅斯学院⑦用来做实验,建立避难所,为自己的语言发明文字,抵抗殖民者,猎熊,翻译经文。然而都是徒劳无功。他们协助攻打克里克人的那同一个总统一声令下,他们就被迫迁往阿肯色河,已经残缺不全的队伍因此又损失了四分之一。

  到此为止吧,他们想,然后,他们从那些签了条约①的切罗基人中分离出来,以便退隐森林,等待世界末日。他们现在遭受的疾病同他们所记得的那次灭顶之灾相比,不过是头痛脑热而已。然而,他们仍旧竭尽全力互相保护。健康的被送到几英里开外的地方;生病的和死者一起留在后面---要么活下来,要么加入死者的行列。

  从佐治亚州阿尔弗雷德来的犯人们在营房附近坐成一个半圆。没有人来,他们就一直坐在那里。几个小时过去,雨小了些。终于,一个女人从房子里探出脑袋。一夜无事。黎明时分,两个美丽皮肤上遮着贝壳的男人朝他们走来。一时没有人开口,然后"嗨师傅"举起了手。两个切罗基人看见锁链就走了。他们回来的时候每人抱着一抱小斧头。随后,两个孩子抬来一罐让雨淋得又凉又稀的玉米糊糊。

  他们称呼新来的人为野牛人②,慢声慢气地同这些盛着粥、砸着锁链的囚犯们说起话来。在佐治亚州阿尔弗雷德的匣子里待过的这些人,对切罗基人让他们提防的那种疾病都毫不在乎,于是他们留了下来,所有四十六个,一边歇息,一边盘算下一步。保罗·D根本不知道该干什么,而且好像比谁知道得都少。他听同犯们很渊博地谈起河流、州省、城镇和疆域。听切罗基人煞有介事地描述世界的起始和终结。听他们讲所知道的关于别的野牛人的故事---其中有三个就待在几英里外的健康营里。"嗨师傅"想去与他们会合,其他人想跟着"嗨师傅"。有一些人想离开,一些人想留下。几星期过后,保罗·D成了唯一剩下的野牛人---一点打算也没有。他满脑子想的只有循着踪迹追来的猎犬,尽管"嗨师傅"说过,有了他们经历的那场大雨,追踪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作为最后一个长野牛毛的男人,孤单的保罗·D终于在生病的切罗基人中间觉醒了,承认自己的无知,打听他怎么才能去北方。自由的北方。神奇的北方。好客、仁慈的北方。那切罗基人微笑四顾。一个月前的那场暴雨使一切都在蒸腾和盛开。

  "那条路。"他指着说。"跟着树上的花儿走,"他说道,"只管跟着树上的花儿走。它们去哪儿你去哪儿。它们消失的时候,你就到了你要去的地方。"

  于是,他从山茱萸跑向盛开的桃花。桃花稀疏、消失时,他就奔向樱桃花;然后是木兰花、苦楝花、山核桃花、胡桃花和刺梨花。最后他来到一片苹果树林,花儿刚刚结出小青果。春天信步北上,可是他得拼命地奔跑才能赶上这个旅伴。从二月到七月他一直在找花儿。当他找不见它们,发现再也没有一片花瓣来指引他,他便停下来,爬上土坡上的一棵树,在地平线上极力搜寻环绕的叶海中一点粉红或白色的闪动。他从未抚摸过它们,也没有停下来闻上一闻。他只是簇簇梅花指引下的一个黝黑、褴褛的形象,紧紧追随着它们的芳痕。

  那片苹果地,原来就是那个女织工居住的特拉华。他刚刚吃完她给的香肠,她就一下子搂住了他,然后,他哭着爬上她的床。她让他假装成她在希拉库斯的外甥,直接用那外甥的名字称呼他。十八个月后,他再次出来找花儿,不过这回他是坐着大车找的。

  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把佐治亚的阿尔弗雷德、西克索、"学校老师"、黑尔、他的哥哥们、塞丝、"先生"、铁嚼子的滋味、牛油的情景、胡桃的气味、笔记本的纸,一个一个地锁进他胸前的烟草罐里。等他来到124号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撬开它了。

  她赶走了他。

  不是他打跑婴儿鬼魂的那种方式---又摔又叫,砸碎了窗户,果酱罐滚作一堆。可她仍然赶走了他,而保罗·D不知道怎样制止她,因为看起来像是他自己搬走的。不知不觉地,完全合情合理地,他在搬出124号。

  事情的开头简单极了。一天,晚饭以后,他坐在炉边的摇椅上,腰酸腿疼,出汗出得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就那样睡着了。塞丝走下白楼梯来做早饭的声音吵醒了他。

  "我以为你到外头什么地方去了。"她说。

  保罗·D哼了哼,吃惊地发现自己还待在原来待的地方。

  "别跟我说我在这张椅子上睡了一整夜。"

  塞丝笑了起来。"我吗?我什么也不会跟你说的。"

  "你怎么没把我叫起来?"

  "我叫了。叫了你两三遍呐。到了半夜我才决定拉倒,我以为你上外头什么地方去了。"

  他站起来,以为后背会很难受。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咯吱作响,也没感到关节麻木。实际上他倒觉得振奋。有些东西就是那样,他想,真是个睡觉的好地方。随便什么地方的树脚下;一个码头,一条长椅,有一次是只小船,通常是一垛干草堆,不总是床;可现在这回,居然是一把摇椅,很是莫名其妙,因为凭他的经验,要睡个好觉,家具可是最糟糕的地方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这样睡了,接着又睡了一夜。他已经习惯了几乎每天和塞丝性交,为了避免自己被宠儿的光芒迷惑,他仍然自觉地每天早晨回到楼上与塞丝云雨一番,或者晚饭以后和她一起躺倒。然而为了在摇椅上过夜,他找到了一个办法,一个理由。他告诉自己,肯定是因为他的后背---在佐治亚的匣子里落下的后遗症,使它需要什么东西支撑。

  这种状况继续着,而且本可以一直保持下去,可是一天晚上,晚饭后,他跟塞丝性交后走下楼梯、坐到摇椅上,却不想在那儿待着了。他站起来,发觉自己也并不想上楼去。他心烦意乱又渴望休息,便打开门进了贝比·萨格斯的房间,到老太太死去的那张床上倒头便睡。事情就这么结了---看来如此。它成了他的房间,塞丝并不介意---她的双人床在保罗·D来到之前的十八年里都是她一个人睡。也许这样更好,家里有年轻姑娘,而他又不是自己的结发丈夫。不管怎么说,因为他并没有就此减少早饭以前和晚饭以后的欲望,所以他一直没听见她有过怨言。

  这种状况继续着,而且本可以一直保持下去,可是一天晚上,晚饭后,他与塞丝性交过后走下楼梯,躺到贝比·萨格斯的床上,却不想在那儿待着了。他以为自己患了那种房屋恐惧症,当一个女人的房子开始束缚男人,当他们想吼叫、砸点东西或者至少跑掉的时候,他们有时会感觉到那种呆滞无神的愤怒。他了解得一清二楚---感受过许多回---比如在特拉华女织工的房子里。然而,他总是把房屋恐惧症和房子里的女人联系起来。这次的紧张可跟这个女人毫无关系,他一天比一天更爱她:她那双收拾蔬菜的手,她那在穿针之前舔一下线头或者缝补完以后把线咬成两段的嘴,她那保护她的姑娘们(宠儿现在也是她的了)或者任何黑人妇女不受侮辱时充血的眼睛。还有,这次的房屋恐惧症里没有愤怒,没有窒息,没有远走他乡的渴望。他只是不能、不愿睡在楼上、摇椅上,还有现在,贝比·萨格斯的床上。于是他去了贮藏室。

  这种状况继续着,而且本可以一直保持下去,可是一天晚上,晚饭后,他享用了塞丝后走下楼梯,躺到贮藏室的地铺上,却不想在那儿待着了。然后就是冷藏室,它在外面,与124号的主体分开。蜷曲在两个装满甘薯的麻袋上,盯着一个猪油罐头的轮廓,他发觉他搬出来是身不由己的。不是他神经过敏;是有人在驱逐他。

  于是他等着。早晨去找塞丝;夜里睡在冷藏室里,等着。

  她来了,而他想把她打翻在地。

  在俄亥俄,季节更替富于戏剧性。每一个季节出场时都像个女主角,自以为它的表演是人们在这世界上生息的缘由。当保罗·D被迫从124号搬到后面的棚子里去的时候,夏已经被嘘下台,秋带着它那血与金的瓶子引起了大家的瞩目。甚至在夜晚,本该有个安闲的间歇,却仍没有,因为风景隐去的声音依旧动人而嘹亮。保罗·D把报纸垫在身下、盖在身上,给他的薄毯子帮点忙。可是他一心想着的并不是寒冷的夜晚。当他听见背后的开门声时,他拒绝转身去看。

  "你到这儿来要什么?你要什么?"他本来应该能听见她的喘息。

  "我要你进到我身体里抚摸我,还要你叫我的名字。"

  保罗·D再也不用操心他的小烟草罐了。它锈死了。因此,当她撩起裙子、像那两只乌龟一样把头扭过肩膀的时候,他只是看着月光下银光闪闪的猪油罐头,平静地说话。

  "好心人收留你、好好待你的时候,你应该想着报答才是。你不该……塞丝爱你,就像爱她自己的女儿。这你知道。"

  他说话的时候,宠儿撂下裙子,用空荡的眼睛望着他。她悄没声息地迈了一步,紧挨在他身后站着。

  "她不像我爱她那样爱我。我除了她谁也不爱。"

  "那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要你进到我身体里抚摸我。"

  "回屋睡觉去。"

  "你必须抚摸我。进到我身体里。你必须叫我的名字。"

  只要他的眼睛定在猪油罐头的银光上,他就是安全的。可是一旦他像罗得①的老婆那样发抖,娘们似的想回头看看身后罪恶的实体;一旦他对该诅咒的作祟者心生同情;一旦顾及到他们之间的交情,想要把它搂进怀里,那么,他同样也会迷失。

  "叫我的名字。"

  "不。"

  "求求你。你叫了我就走。"

  "宠儿。"他叫了,可她没走。他没听见她又挪近了一步,他也没听见锈屑从烟草罐接缝处散落时发出的沙沙声。所以盖子松动的时候,他没有察觉。他只知道自己进入她的体内时,说着:"红心。红心。"一遍又一遍。先是轻轻地,而后响亮得吵醒了丹芙,也吵醒了保罗·D自己。"红心。红心。红心。"

  回复最初的饥饿是不可能的。丹芙很幸运,光是看着别人就能顶饭吃。可是反过来被别人回看,却不是她的胃口承受得住的;它会穿透她的皮肤,直达一个饥饿尚未被发现的地方。这种事不必经常发生,因为宠儿很少正眼瞧她,即便瞧上一眼,丹芙看得出,自己的脸也不过是她眼睛略停一停的地方,眼睛后面的头脑仍在继续漫游。可有的时候---这种时刻丹芙既无法预料也无法创造---宠儿用指节拄着腮,关注地端详着丹芙。

  那真可爱。不是被盯视,也不是仅仅被看见,而是被另一个人兴致勃勃、不加评点的眼睛拉进视野。把她的头发当做她自身的一部分,而不是当做一种材料或者一种样式,加以审视。让她的嘴唇、鼻子、下巴得到爱抚,就仿佛她是一朵让园丁流连不已的毛萼洋蔷薇。丹芙的皮肤在她的注视下溶解,变得像搂住她妈妈腰身的那件莱尔裙一般柔软、光艳。她在自己的躯体之外漂游,感到恍惚,同时也觉得紧张。别无他求。听之任之。

  这种时候倒是宠儿看起来有所需要---有所要求。在她漆黑的大眼睛深处,在面无表情背后,有一只手掌平摊出来,在讨要着一个铜子儿;丹芙当然乐于施与,只要她知道如何给她,或者对她有足够的了解。但这了解并不得自宠儿对那些问题所作的回答,那些塞丝偶尔向她提出的问题:"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么?我也一直不认识我的妈妈,可我见过她两回。你从来没见过你的妈妈么?他们是哪种白人?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宠儿会挠着手背,说她记得一个属于她的女人,还记得自己从她身边被人抢走。除此以外,她记得最清楚的、不断重复的,是那座桥---站在桥上往下看。另外,她还记得一个白人。

  塞丝认为这一点值得注意,也发现了更多的证据,支持着她曾经向丹芙透露过的结论。

  "你是从哪儿弄到那条裙子和那双鞋的?"

  宠儿说是她拿的。

  "从谁那儿?"

  沉默。更快地挠手。她不知道;她看见了,就拿了。

  "哦。"塞丝应道,然后告诉丹芙,她相信宠儿曾经被某个白人关了起来,以满足他的私欲,从来不让出门。她肯定是逃到了一座桥之类的地方,将其余的一切从记忆中洗去。有点像艾拉的故事,不过那是两个男人---父子俩---而且艾拉记得一清二楚。有一年多,他们为了满足自己,一直把她锁在一间屋子里。

  "你想象不出来,"艾拉说过,"他们俩对我干了些什么。"

  塞丝认为这就能说得通宠儿在保罗·D周围的表现了,她是那么讨厌他。

  丹芙不相信塞丝的推测,也不表态,她垂下眼帘,只字不提冷藏室的事。她敢肯定,宠儿就是起居室里和她妈妈跪在一起的白裙子,是伴她度过大半生的那个婴儿以真身出场了。能够得到她哪怕短暂的注视,即使在其余时间里只当个注视者,也让丹芙感激涕零。再说,她有她自己的一系列与过去无关的问题要问。只有现在,才让丹芙感兴趣,可是她小心谨慎地不表露出想问宠儿那些事情的强烈欲望,因为如果她逼得太紧,她就可能失去那枚伸出的手掌讨要的铜子儿,因而失去那超越食欲的地方。最好去大吃大喝,去保留做一个注视者的权利,因为原来的饥饿---宠儿之前的饥饿,驱使她进入黄杨树丛和香水之中,只为尝尝一种生活的味道,品味它的坎坷与不平---已不在考虑之列了。宠儿的注视已将它置于绝境。

  所以她没有问宠儿她是怎么知道耳环的,没有问冷藏室的夜行,还有宠儿躺下或解衣睡觉时她看见的那东西的一端。那注视,它来临的时候,往往正是丹芙专心致志的时候,她不是在解释事情,就是在参与做事情,要么就是当塞丝去餐馆时,她正在给宠儿讲故事打发时光。任何分派的家务活都不能扑灭仿佛时时刻刻在她心中燃烧的烈火。她们使劲拧床单、水顺着胳膊直流的时候不能;她们将积雪从小路上铲到厕所里的时候不能;砸碎雨水桶里三英寸厚的冰层时也不能;擦洗和烧煮去年夏天的罐头瓶子、往鸡窝的裂缝上抹泥和用裙子暖和鸡雏的时候还是不能;丹芙被迫一刻不停地说着她们正在做的事情---怎么做,为什么做。说着她从前认识和见过的人,讲得栩栩如生,比真人还真:送给她橙子、香水和上好的羊毛裙的香喷喷的白女人;教他们唱字母歌、数字歌的琼斯女士;跟她一样聪明、脸蛋上有块五分钢镚似的胎记的漂亮男孩;塞丝削着土豆而贝比奶奶奄奄一息时为她们的灵魂祈祷的白人牧师。她还给她讲了霍华德和巴格勒:床上属于他们的地盘(他们把上铺留给她);还有,在她搬到贝比·萨格斯的床上之前,她从没见过他们不手拉着手睡觉。她慢条斯理地向宠儿描述他们,吊她的胃口,翻来覆去地讲他们的习惯、他们教她的游戏,却没有讲那将他们逼出家门的恐惧---随便去哪儿---和最终的远走高飞。

  这一天,她们待在外面。天很冷,积雪就像夯实的土地一样硬。丹芙已经唱完了琼斯女士教给她的学生们的数字歌。丹芙从绳子上解下冻僵的内衣和毛巾,宠儿伸手接着。她把它们一件一件放到宠儿怀里,直到它们像一沓巨型扑克牌一样挨到了她的下巴。剩下的围裙和棕色袜子,丹芙自己拿着。她们冻得头晕眼花,赶紧回到屋里。衣物会慢慢地溶化、变潮,正好适于烙铁熨烫,熨衣的味道闻起来就像热雨。宠儿系着塞丝的围裙满屋跳舞,想知道黑暗里是否有花儿。丹芙往炉火里添着劈柴,向她肯定说,有。宠儿的脸上缠着领巾,腰里系着围裙带,她一边转圈一边说她渴了。

  丹芙建议热点苹果汁,同时急忙寻思能做点什么或说点什么,好让这个舞星感兴趣和快活。丹芙现在是个阴谋家了,想方设法把宠儿留在身边,从塞丝离家上班一直到她该回来的钟点。到了这个钟点,宠儿就开始在窗前徘徊,接着开门出去,走下台阶,走到大路旁。阴谋明显地改变了丹芙。她原来什么活计都懒得做、讨厌干,现在则是又麻利又能干,甚至自觉增加塞丝留给她们的任务。什么都可以说成是"我们非干不可"和"太太说了让我们干"。否则宠儿会变得孤僻、恍惚,或者沉默寡言乃至闷闷不乐,而这样下去丹芙被注视的机会就要减少到零。她控制不了晚上的局面。只要她妈妈在周围的什么地方活动,宠儿的眼睛就只盯着塞丝一个人。到了夜里,在床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在黑暗中,丹芙看不见她时,她可能想听个故事。要么她可能起来到保罗·D已经开始在里面睡觉的冷藏室去。她还可能默默地哭泣。她甚至可能睡得像块砖头,由于用手指吃糖浆和甜饼干渣,她的呼吸变得甜丝丝的。丹芙愿意转向她,如果宠儿脸朝她睡,她就能深深地吸进她嘴里甜甜的气息。否则,她就必须每隔一会儿爬起一次,越过她的身体去嗅上一鼻子。因为什么都比最初的饥饿要好---那个时期,在整整一年美妙的小写i、馅饼面团一样滚出来的句子以及同其他孩子的相伴之后,就再没有声音了。什么都比寂静好;那个时期,她只能回答别人的手势,面对嘴唇的动作却毫无反应。那个时期,她能看到每一样细小的东西和色彩燃烧着跳进视野。而今,她情愿放弃最热烈的落日、盘子一般硕大的星星和秋天的全部血液,而满足于最暗淡的黄色,只要那黄色来自她的宠儿。

  苹果汁罐子很沉,不过它从来就是那样,甚至空的时候也是。丹芙其实能够轻易地提起它,可她还是请宠儿来帮忙。罐子在冷藏室里,挨着糖浆和六磅像石头一样硬的切达干酪。地板中央有一张草荐床,床脚盖着报纸和一条毯子。它被睡了将近一个月了,尽管严冬早已随冰雪一道降临。

  正是中午,外面相当亮;屋里却不然。几丝阳光从屋顶和墙壁挤进来,可是进来后就太微弱了,都不能单独成束。强大的黑暗将它们像小鱼一样吞噬。

  门砰地合上。丹芙拿不准宠儿站在哪里。

  "你在哪儿?"她似笑非笑地悄声问道。

  "在这儿呢。"宠儿道。

  "哪儿?"

  "来找我吧。"宠儿道。

  丹芙伸出右手,迈了一两步。她脚下一滑,倒在草荐上。报纸在她的重压下哗啦乱响。她大笑起来。"哎呀,呸。宠儿?"

  没人答应。丹芙挥着胳膊,挤着眼睛,从土豆麻袋、一个猪油罐头和一块熏肉的侧影中辨别着人影。

  "别闹了。"她说着,仰起头去看阳光,以便搞清楚这仍是在冷藏室,而不是梦中发生的事情。光线的小鱼仍在那里游动;它们游不到她站立的地方。

  "是你喊渴的。你还想不想喝苹果汁了?"丹芙的声音里有温和的责备。温和的。她不想得罪人,也不愿流露那毛发一般爬遍全身的恐慌。没有宠儿的一丝影子或声音。丹芙从哗啦作响的报纸中挣扎起来。她伸出手掌,慢慢地摸向门口。没有插销,也没有门把手---只有一圈铁丝,拴在一颗钉子上。她推开门。寒冷的阳光取代了黑暗。屋子里同她们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宠儿不在了。再找下去没有意义,所有的东西都一目了然。但丹芙还是要找,因为这个损失是无法弥补的。她走回棚屋,让门在身后猛地关上。不管黑不黑,她快速地转着圈,搜索着,摸到了蜘蛛网、奶酪,撞歪了架子,每走一步草荐都绊她。即使绊倒在地,她也没有感觉,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停在何处,自己的哪一部分是胳膊、脚或者膝盖。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块从小溪坚实的冰面上扯下的冰坨,漂浮在黑暗中,撞击着它周围一切物体的边缘。易碎,易融,而且冰冷。

  她呼吸困难,而且,就算有光亮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因为她哭了。她刚预感到要出事,它就发生了。就像走进一间屋子那样容易。在树桩上神奇地现身,脸庞被阳光抹去;然后,在棚屋里神奇地消失,被黑暗活活吞吃。

  "别,"她艰难地哽咽着,"别。别回去。"

  这比保罗·D来到124号那天她对着炉子无助地哭泣更糟。这更糟。那时是为了她自己。现在她哭,是因为她没有了自己。死亡与此相比不过是一顿空过去的餐饭。她能感觉到厚重的自己在变稀、变薄,消融殆尽。她抓住太阳穴上的头发,想把它们连根拔下来,使消融暂停片刻。丹芙咬紧牙关,止住啜泣。她没有过去开门,因为外面没有世界。她决定留在冷藏室里,让黑暗像吞噬头顶上光线的小鱼一样吞噬她。她不能忍受又一次离弃,又一次玩弄。有一阵子,她醒来时发现哥哥们一个接一个地不在床的下铺用脚丫戳着她的后脊梁了。那天,她坐在桌旁吃萝卜,把酒留给奶奶喝;妈妈却把手放在起居室的门上,说:"贝比·萨格斯去了,丹芙。"当她正在为塞丝死去或者被保罗·D带走情形会怎样而担心时,梦想成真了,成真却只是为了将她抛弃在黑暗中的一堆报纸上。

  没有脚步声通报,可是她来了,站在刚才丹芙没找见人的地方,而且微笑着。

  丹芙抓住宠儿的裙角。"我以为你离开我了。我以为你回去了。"

  宠儿微笑着说:"我不要那个地方。这儿才是我待的地方。"她在草荐上坐下,然后大笑着躺倒,看着上方的光束。

  偷偷摸摸地,丹芙把宠儿的裙角捏在手里,一直不松开。她做得有道理,因为突然间宠儿坐了起来。

  "怎么了?"丹芙问。

  "看。"她指着阳光的碎片。

  "什么?我什么也没看见。"丹芙顺着她的手指望去。

  宠儿放下手。"我就像这样。"

  丹芙看见宠儿弯下身去,蜷缩成一团晃动着。她的眼里空洞无物;她的呻吟这样轻,丹芙几乎听不见。

  "你没事吧?宠儿?"

  宠儿调整着眼睛的焦点。"在那儿。她的脸。"

  丹芙跟着宠儿的眼睛走;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谁的脸?是谁?"

  "我。是我。"

  她又笑起来。

  最后一个"甜蜜之家"的男人,被如此命名、而且被相识者如此称呼的那个人,曾经笃信这个名字。其他四个也曾经笃信过,可是他们早已不在了。卖掉的那个再没回来,丢掉的那个再没找到。有一个,他知道,肯定死了;另一个,他希望也死了,因为牛油和酸奶疙瘩不是生活,也不是生活的理由。他从小到大,一直有这个想法,那就是,在肯塔基所有的黑人当中,只有他们五个是男子汉。加纳允许和鼓励他们纠正他,甚至可以反对他。他们能够发明干活的方法;看看需要什么,不用批准就着手去办。可以赎出一个母亲,挑选一匹马或者一个妻子,摆弄枪支;要是他们愿意的话,甚至可以学习读书---可他们并不愿意,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任何重要的事情都不能写在纸上。

  就是那么回事么?那就是男子气概么?让一个据说明白的白人命名一下?让那个不是仅仅派给他们活干,而是给了他们决定怎么干活的特权的人给命个名?不。他们和加纳的关系是最铁的:他相信并信任他们,最要紧的是他听他们说话。

  他认为他们说的话有价值,他们的感觉也是严肃的。听从他的奴隶的意见并不会剥夺他的威严和权力。"学校老师"教给他们的却恰恰相反。一个像黑麦田里的稻草人一样左右摇摆的真理:他们只在"甜蜜之家"才是"甜蜜之家"的男人。走出那块土地一步,他们就是人种中的渣滓。是没有牙的看门狗;是没有角的公牛;是阉割的辕马,嘶叫声不能翻译成一种重任在肩的人使用的语言。他的力量曾经表现为知道"学校老师"是错的。现在他糊涂了。尽管有过佐治亚的阿尔弗雷德,有过特拉华,有过西克索,可他还是糊涂。如果"学校老师"是对的,那就可以解释他怎么成了一个布娃娃---让一个年轻得可以做他女儿的姑娘随时随地捡起来、丢回去。让他在确信自己根本不情愿的时候操她。无论她什么时候撅起屁股,他年轻时代的小母牛(真是那样么?)就击碎了他的决心。然而不止是欲望侮辱了他,使他怀疑"学校老师"是否正确。那东西被牵动着,送进她要他放的地方,而他对此却无能为力。他这辈子再不能在晚间走上闪闪发光的白楼梯了;他这辈子再不能在夜里待在厨房、起居室、贮藏室里了。他试过。像从前潜进泥浆时那样屏住呼吸;像从前颤抖开始时那样铁了心肠。可是这比那更糟,比他用一把长柄大铁锤控制住了的血的漩涡还糟。每当他从124号的餐桌旁站起来转向楼梯时,他先是觉得恶心,然后就心生反感。他,他。是他吃了尚未死干净的生肉,是他在鲜花盛开的梅树下咬穿一只鸽子的胸脯,鸽子的心还没有停止跳动。因为他是一个男人,而一个男人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在一眼枯井里六小时一动不动;赤手空拳打败浣熊;观看另一个与他情逾手足的男人被烧烤,却不掉一滴眼泪,只是为了让烧烤他的人知道一个男人是什么样子。而且,就是他,那个男人,曾经从佐治亚走到了特拉华,而在124号里面,却不能在他想待的地方自主地去留---耻辱啊。

  保罗·D不能指挥他的双脚,可是他认为自己还能说话,于是他下定决心以这种方式爆发。他要跟塞丝谈谈过去的三个星期:当她从她称做餐馆的那家露天啤酒馆下班、单独回家的时候,揪住她,向她和盘托出。

  他等着她。冬日的午后看上去已像黄昏,他在索亚餐馆后面的巷子里站着。一边想象着她的面容,一边排练,让词句在他脑袋里聚集起来,好像准备排好队、跟着排头走的孩子们一样。

  "这个,呃,这事不是,一个男人不能,你瞧,可是噢听着,不是那个,真的不是,老家伙加纳,我的意思是,这不是个弱点,我能战胜的那种弱点,因为、因为我出了点儿事,是那个姑娘干的,我知道你觉得我从来不可能喜欢她,可这是她对我干的。耍我。塞丝,她耍了我,可我甩不掉她。"

  什么?一个壮年男子汉让一个小姑娘给耍了?可是如果那姑娘不是个姑娘,而是什么东西假装的呢?是一个貌似甜姑娘的下流坯,而操她还是没操她就不是关键,问题是他不能够在124号里面自由去留,而且危险在于失去塞丝,因为他不能像个十足的男子汉一样爆发,所以他需要她,塞丝,来帮助他,来了解这件事情,而他又耻于去乞求他想保护的女人来帮助他,真他妈的。

  保罗·D向自己扣起的双手中呵着热气。风疾速穿过胡同,梳亮了四只等待残羹剩饭的厨房狗的皮毛。他看着狗。狗看着他。

  后门终于开了,塞丝用臂弯夹着剩饭锅,迈了出来。她一看见他,马上"哦"了一声,微笑里有喜悦也有惊讶。

  保罗·D觉得自己回了一笑,可是他的脸冷得厉害,他自己也拿不准。

  "伙计,你让我觉得像个小姑娘,下班后还过来接我。从前可没有人这么待过我。你最好留神,我要盼起来可没个够啊。"她麻利地把那些最大块的骨头扔在地上,这样狗就会知道骨头够吃,用不着争来抢去了。然后她倒出来一些东西的肉皮、一些东西的头和另一些东西的下水---餐馆不能用、她也不愿要的---在狗的脚边堆了一大摊,冒着热气。

  "得回去把这个刷净了,"她说道,"马上就来。"

  他点点头,她又回到厨房。

  狗默不作声地吃着。保罗·D心想,它们至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要是她有足够的东西给它们---

  她头上的棕色围巾是羊毛的,她把它压到发际挡风。

  "你早收工了还是怎么的?"

  "我提前走了。"

  "有事儿吗?"

  "可以这么说。"他说着,抹了一下嘴唇。

  "不是裁人了吧?"

  "不,不是。他们有的是活儿。只是我---"

  "嗯?"

  "塞丝,我说的话你不会爱听的。"

  她停下来,把脸转向可恶的风。换一个女人,准会眯起眼睛,至少要流眼泪,如果风像抽打塞丝一样抽打她的脸。换一个女人,准会向他投去一种不安、恳求甚至愤怒的目光,因为他说的话听起来绝对像"再见,我走了"的开头。

  塞丝镇定、平静地看着他,已经准备好了接受、释放或者原谅一个处在需要或困难中的男人。事先就同意,说,好吧,没关系,因为她根本不相信它们---没完没了的死拉硬拽---会达到目的。无论原因是什么,都没关系。没错。谁都没错。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而且尽管她误会了---他不是在离开她,永远不会---但他想告诉她的事情仍然会更糟糕。所以,当他看到期待从她的眼里消失,看到那种毫无责备的忧郁,他说不出口。他不能对这个在风中不眯眼睛的女人说:"我不是个男子汉。"

  "得啦,说吧,保罗·D,甭管我爱不爱听。"

  本来打算好要说的他说不出来,就说了脑子里面一些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想法。"我想让你怀孕,塞丝。你愿意为我干那个吗?"

  这时,她放声大笑起来,他也笑了。

  "你到这儿来就为了问我这个?你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你说对了,我不爱听。你不觉得我从头再来一遍太老了点儿吗?"她把手指插进他的手里,情形跟路边携手的影子简直一模一样。

  "考虑一下吧。"他说。突然间柳暗花明了:有法子抓住她不放、证明他的男子气概并且摆脱那个姑娘的魔力---一箭三雕。他把塞丝的指尖放在自己脸上。她大笑着抽回手,以免给过路人看见他们行为不端,在公共场合,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刺骨寒风中。

  现在,他仍然拥有一点时间,其实是买的,但愿那价钱不至于毁了他。就仿佛买来一个下午,预支的却是将来的生活费。

  他们停止了嬉闹,放开手,耸着肩出了巷子,走上大街。那里的风小一些,不过风留下的干冷使得那些缩在外套里发僵的过路人行色匆匆。没有人靠在门框上或者商店橱窗前。送食品或木料的大车的轱辘好像怕冷似的,吱吱嘎嘎的。酒店门前套住的马闭上眼睛打着哆嗦。四个女人两两并肩走了过来,她们的鞋踩在木板人行道上嗒嗒作响。保罗·D拉着塞丝的胳膊肘,带她从木板路走下土路,给女人们让道。

  半小时之后,他们到了城郊,塞丝和保罗·D又得以相互把手指头抓来拽去,不时趁机摸摸屁股。这么大了还这么孩子气,他们又兴奋又难为情。

  决定了,他想。就这么定了,哪个没娘的丫头都不能搞破坏。哪个懒惰的丧家狗女人都不能摆布他,让他顾虑重重、不知所措、摇尾乞怜或者忏悔表白。他坚信自己能够成功,就搂住塞丝的肩膀,紧紧箍着。她把脑袋靠上他的胸脯。这个时刻对于他们两个都很珍贵,于是他们停下来,就那样站着---屏住呼吸,甚至不在乎有没有人路过。冬日的光线是黯淡的。塞丝闭上眼睛。保罗·D看着路边成行的黑树,它们自卫的手臂高举着抵御寒冷的袭击。悄悄地,忽然开始下雪了,宛如从天而降的一件礼物。塞丝睁开两眼看着,说道:"恩惠啊。"而在保罗·D看来,那确实是---一点恩惠---专门赐给他们,为他们此刻的感情标上记号,以便日后需要的时候他们能够记起。

  干燥的雪花落下来,又厚又重,简直可以像五分硬币一样砸在石头上。雪总是让他惊讶,雪是多么恬静啊。不像雨,而像是一个秘密。

  "快跑!"他说。

  "你跑吧,"塞丝道,"我立了一整天了。"

  "我在哪儿呢?坐着吗?"他一路拽着她。

  "站住!站住!"她说,"我的腿可干不了这个。"

  "那就交给我吧。"他说道。还没等她回过味来,他已经退到她身下,用后背驮起她,在大路上跑起来,跑过开始变得洁白的褐色田野。

  他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了,她滑下来站稳,都笑瘫了。

  "你的确需要些娃娃,跟你一块儿在雪里玩。"塞丝整理好头巾。

  保罗·D边笑边呵着气暖和双手。"我当然想试他一家伙。只是还需要个自愿的合作者。"

  "我会说,"塞丝回答道,"非常、非常愿意。"

  快四点了,离124号还有半英里路。一个人影向他们飘来,在纷扬的雪花里隐约可见;尽管这同一个形象四个月来一直每天迎接塞丝,可是她和保罗·D正在如此忘情地专注于彼此,看见她在近前出现,都不禁心中一凛。

  宠儿不理睬保罗·D;她的端详是给塞丝的。她没穿外套,没戴围巾,头上什么都没有,可是手里捧着一条长披肩。她伸出胳膊,想给塞丝围上。

  "傻丫头,"塞丝说道,"在外面什么都没戴的是你呀。"然后她离开保罗·D,在他面前接过披肩,围在宠儿的头和肩膀上。她说着,"你得学会懂点事",然后用左臂搂住宠儿。这时候雪花不飞了。保罗·D觉得,宠儿来之前自己身上被塞丝靠过的部位变得冰冷冰冷的。他跟在两个女人身后一码左右,一路克制着满腔怒火。等到看见窗户上丹芙在灯光下的剪影,他忍不住想:"你又是哪拨儿的呢?"

  是塞丝解决的。出乎意料,她安全妥当地一举解决了所有问题。

  "这回我可知道你今儿晚上不睡在外边了,对吗,保罗·D?"她朝他笑道;烟囱像个帮腔的患难之交似的冲着从天上射进来的寒流直咳嗽。窗框在一阵严冬的寒风里战栗着。

  保罗·D从盘子中的炖肉上抬起眼睛。

  "你上楼来睡吧。到你该待的地方,"她说,"……而且待下去吧。"

  从桌子一头宠儿那边向他爬过来的缕缕恶意,在塞丝温暖的微笑里变得无关痛痒。

  曾经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保罗·D感激过一个女人。那次,他爬出树林,被饥饿和孤独折磨得直对眼儿,就去敲他在威尔明顿的黑人区见到的第一扇后门。他告诉开门的女人,他愿意给她劈柴,只要她肯施舍给他一点东西吃。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等一小会儿。"她说着,把门开得大一点。她喂了他猪肉香肠,对一个快饿死的人来说那是最糟糕的东西,可是他和他的肚子都没意见。然后,他见到了她卧室里的白棉布床单和两只枕头,忍不住飞快地抹了抹眼睛,以免让她看到一个男人平生头一回感激的眼泪。土地、草地、泥地、谷壳、树叶、干草、蜘蛛网、贝壳---所有这些东西他都睡过。从来没想象过白棉布床单。他呻吟着倒上去,多亏那个女人帮忙,他才有借口是跟她而不是跟她的床单做爱。那天晚上,吃饱了肉,耽于奢侈,他发誓永不离开她。要想把他赶下那张床,她非得杀了他不行。十八个月后,当他被"北极银行和铁路公司"买去时,他依然感激那次与床单的结识。

  如今他第二次心怀感激。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人从一面悬崖峭壁上摘下来,放到坚实的地面上。在塞丝的床上,他知道自己对付得了那两个傻丫头---只要塞丝将她的意愿公开。他尽量抻开身体,望着雪花在他脚上方流过窗户,现在,那把他带到餐馆后面巷子里的疑虑,很容易解除了:他对自己的期望很高,太高了。他所说的怯懦,别人叫做人之常情。

  塞丝钻进保罗·D的臂弯,回想起他在街上求她为他怀个孩子时的那副面孔。虽然她当时大笑着拉起他的手,可还是着实吓了一跳。她很快想到,如果那真是他想要的,性交会有多么愉快,然而她主要是被再次要个孩子的想法吓坏了。需要足够过硬、足够麻利、足够强壮,还得那样操心---重来一遍。必须再多活那么久。噢主啊,她暗道,救救我吧。除非无忧无虑,否则母爱可是要命的。他要她怀孕干什么?为了抓住她?为了给这段路留个记号?反正他没准到处都有孩子呢。流浪了十八年,他肯定跟人下了几个。不对。他反感她已经有的孩子们,是这么回事。是一个孩子,她纠正了自己。一个孩子,再加上她视如己出的宠儿,那就是他反感的。他反感与姑娘们共享她。听她们三个笑着他不理解的东西。破不开她们之间使用的暗号。甚至恐怕还有花在她们而不是他身上的时间。他们怎么说也算个家庭,可他不是一家之主。

  你能帮我把这个缝上么,宝贝?

  当然。等我弄完这件衬裙再说。她还穿着来的时候穿的那件,谁都需要变个花样。

  还剩下一点馅饼么?

  我记得丹芙吃了最后一张。

  没有怨言,甚至不介意他现在在房子周围四处乱睡,直到今天晚上,她才大发善心制止了这种夜不归宿的行为。

  塞丝叹了口气,把手放在他的胸脯上。她知道,为了避免怀孕,自己一直在不让他尽兴,这使她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她自己的孩子足够了。假如她的儿子们有朝一日回家来,丹芙和宠儿又一直住下去---嗯,这正好是朝思暮想的情景,不是吗?就在她看到路边携手的影子之后,生活面貌有了多大的变化啊!还有那一刻,一看见那裙子和鞋子坐在前院,她就失禁了。甚至不用看那在阳光中燃烧的脸。她已经梦想多年了。

  保罗·D的胸脯在她的手底下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丹芙洗完碗,在桌旁坐下。宠儿自打塞丝和保罗·D离开屋子就没挪过地方,坐在那儿吮着自己的食指。丹芙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她喜欢他住在这儿。"

  宠儿继续用手指抠着嘴。"让他滚蛋。"她说。

  "他走了她会跟你发火的。"

  宠儿把大拇指也伸进嘴里,拔出一颗后槽牙。几乎没有血,可是丹芙还是叫道:"噢---你不疼吗?"

  宠儿看着牙,心想:终于来了。下一回该是她的一只胳膊、一只手、一个脚指头了。她身上的零件也许会一点一点地,也许一股脑全掉下去。或者哪一天早晨,在丹芙醒来之前、塞丝上班之后,她会四分五裂。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很难让脑袋待在脖子上,腿安在屁股上。在她记不得的事情中有这么一件:她第一次得知她会在哪天醒来,发现自己已成为一堆碎片。她做过两个梦:一次是自己爆炸,一次是被吞噬。当她的牙脱落的时候---一块多余的碎片,一排中最后的那颗---她认为毁灭已经开始了。

  "肯定是颗智齿,"丹芙道,"不疼么?"

  "疼。"

  "那你怎么不哭?"

  "什么?"

  "疼的话,你怎么不哭?"

  于是她哭了。坐在那里,用非常非常光洁的手掌攥着一颗小白牙,哭了起来。就像那回,她看见血红的小鸟消失在树叶间,然后乌龟一个跟着一个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想做的那样。就像那回,她看见他站在楼梯下的澡盆里,而塞丝走向他的时候想做的那样。她用舌头舔了舔滑到嘴角的咸泪,希望丹芙搂住她双肩的胳膊能避免它们四分五裂。

  楼上的那一对结合着,什么也没听见,然而在他们下面、外面,124号的四周,雪下了又下,下了又下。堆积着自己,埋葬着自己。越来越高。越来越深。

  在贝比·萨格斯的思想深处可能一直存着这个想法:要是上帝发恩,黑尔能够虎口逃生,那就可以好好庆祝一番了。只要这个最小的儿子肯为他自己卖命,就像当初为她、随后又为三个孩子卖命那样。三个孩子是约翰和艾拉在一个夏夜送到她的门前的。他们到达的时候,塞丝却没到,这让她既害怕又感激。感激是因为活下来的那几个亲人是她自己的孙儿---最初几个,也是据她所知仅有的几个:两个男孩和一个都会爬了的小女孩。但是她的心还悬着,不敢去想这些问题:塞丝和黑尔怎么了?为何拖延?塞丝为什么不同时跟着上车?没有人能单靠自己成功。不仅因为追捕者会像老鹰一样把他们抓走,像捕兔子一样向他们撒网,还因为你如果不知道怎么走就跑不了。你可能会永远迷失,如果没有人给你带路的话。

  所以塞丝抵达的时候---浑身都被捣烂、割裂,怀里却抱着另一个孙女---高声欢呼的念头在她脑子里又进了一步。可是,由于仍然不见黑尔的踪影,而塞丝本人又不知道他的下落,她咽住了叫声---不希望因过早地谢了上帝而减少他的机会。

  是斯坦普·沛德开始的。塞丝到达124号二十天之后,他来看望他曾用外甥的外套包裹起来的婴儿,看望他曾递给过一块炸鳝鱼的母亲,然后为了某些个人缘故,拎着两只桶去了河沿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那儿长着黑莓,味道鲜美可喜,吃起来仿佛置身教堂一样。只需一颗莓子,你就会觉得像是涂了膏。他走了六英里路来到河畔,半滑半跑地下到一道因灌木丛生而难以接近的深沟。他在荆棘丛中摸索着,一排排刀刃般嗜血的利刺划破了他的衬衫袖子和裤子。同时他还一直忍受着蚊子、蜜蜂、大黄蜂、黄蜂和本州最毒的母蜘蛛。他浑身都被划破、擦伤和叮咬,却干得很巧妙,用指尖那样轻地夹住每颗莓子,没有碰损一颗。下午的晚些时候,他回到124号,把两只装得满满的桶放在门廊上。贝比·萨格斯看到他撕成一条一条的衣裳、血淋淋的双手、伤痕累累的脸和脖子,坐下来放声大笑。

  巴格勒、霍华德、戴软帽的女人和塞丝都赶过来看,然后就同贝比·萨格斯一起笑话这个狡猾而刚强的老黑人:地下使者、渔翁、艄公、纤夫、救星、侦探;挨了两桶黑莓的鞭打后,他终于站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对他们毫不在意,径自拿起一颗莓子,放进三个星期大的丹芙嘴里。女人们尖叫起来。

  "她还太小哪。斯坦普。"

  "肠子要化成汤儿了。"

  "会闹肚子的。"

  然而小宝宝激动的眼睛和吧嗒的嘴唇使得他们都跟着依样学样,一颗一颗地品尝着教堂味道的莓子。最后,贝比·萨格斯把男孩们的手从桶里打出去,打发斯坦普到压水井那里去冲洗。她已经决定了,要用果子做件对得起这个男人的劳动和爱心的事情。就是那样开始的。

  她揉好了做糕点的面团,觉得应该招呼艾拉和约翰来做客,因为三个或者四个馅饼对于一家人来说太多了。塞丝认为他们还可以再添上一对鸡。斯坦普说,鲈鱼和鲇鱼正在往船里头蹦呢---连线都不用放。

  从丹芙的两只激动的眼睛开始,聚餐变成了一个九十人的宴会。124号的喧闹声在深夜回荡。九十个人吃得这么好,笑得这么欢,这反而让他们心生怒气。他们第二天早晨醒来,想起斯坦普·沛德用一根胡桃树枝穿着鲈鱼油炸,伸出左手掌挡住四处飞溅的滚沸的油星;想起用奶油做的玉米布丁;想起吃撑了的孩子们疲倦地睡倒在草窠里,手上还拿着烤兔肉的小骨头---于是生起气来。

  贝比·萨格斯的三个(也许四个)馅饼变成了十个(也许十二个)。塞丝的两只母鸡变成了五只火鸡。大老远从辛辛那提一路运来的一块方冰---为了掺进他们用捣碎的西瓜拌上糖和薄荷做成的潘趣酒---变成了掺进一澡盆草莓酒的一大车冰块。124号被笑声、诚意和九十人的饕餮摇动着,让他们生气。太过分了,他们想。凭什么都让她占全了,圣贝比·萨格斯?凭什么她和她的一切总是中心?凭什么她总是知道什么时候恰好该干什么?又出主意;又传口信;治病人,藏逃犯,爱,做饭,做饭,爱,布道,唱歌,跳舞,还热爱每一个人,就好像那是她独有的职业。

  如今,又拿两桶黑莓做了十个或者十二个馅饼,吃掉了足够整个城镇吃的火鸡、九月的新鲜豌豆,不养牛却吃到了新鲜奶油,又是冰又是糖,还有奶油面包、面包布丁、发酵面包、起酥面包---这把他们气疯了。面包和鱼是上帝的权力---它们不属于一个大概从来没有往磅秤上搬过一百磅的重物,恐怕也没背着婴儿摘过秋葵的解放的奴隶。她从来没挨过一个十岁大的白崽子的皮鞭,可上帝知道,他们挨过。甚至没有逃脱过奴隶制---其实是被一个孝顺儿子买出来,再被一辆大车运到俄亥俄河边的---解放证书折放在双乳之间(恰恰是她的主人运送的她,还给了她安家费---名字叫加纳),从鲍德温家租了带二层楼外加一眼水井的一幢房子---是这对白人兄妹为斯坦普·沛德、艾拉和约翰提供了逃犯们用的衣服、物品和工具,因为他们比恨奴隶更恨奴隶制。

  这使他们怒不可遏。第二天早晨,他们靠吞食小苏打来平息肚子里的翻江倒海,这纯粹是124号那场大方、轻率的慷慨表演造成的。他们在院子里互相嘀咕着肥耗子、报应以及多此一举的骄傲。

  浓重的非难气味在空中凝滞。贝比·萨格斯在给孙儿们煮玉米粥的时候注意到它,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过了一会儿,她站在菜园里为胡椒秧捣碎硬土时,又闻到了那气味。她抬起头四面张望。在她身后向左几码远的地方,塞丝正蹲在豆角中间。她的肩膀被垫在裙子下面辅助治疗后背的涂了油膏的法兰绒弄得变了形。她近旁的一只蒲式耳箩筐里是三个星期大的婴儿。圣贝比·萨格斯举头仰望。天空湛蓝而晴朗。树叶明晰的绿色中没有一点死亡的迹象。她能听见鸟叫,还能隐约听见远处小溪流过草地的潺潺声。小狗"来,小鬼"正在啃昨天宴会剩下的最后几块骨头。房子附近什么地方传来巴格勒、霍华德和那都会爬了的女孩的声音。似乎什么都没出毛病---然而非难的味道异常刺鼻。在菜园后面更远的地方,离小溪更近、不过阳光充足的地方,她种下了玉米。尽管他们为宴会摘下了那么多,那儿仍有一穗穗玉米在成熟,她站在那里就可以看得见。贝比·萨格斯又弯腰为胡椒秧和黄瓜藤锄草。锄头的角度刚好合适,她小心地铲断一根顽固的芸香茎。芸香的花被她揪下来插进帽子的裂缝中;剩下的丢在一边。劈木头单调的哐哐哐的声音提醒了她,斯坦普正在干他昨天晚上答应的差事。她冲手里的活计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又直起腰,再一次去嗅那非难气味。她拄着锄头把,专心致志地嗅着。她已经习惯于没有人为她祈祷了---但这肆意飘荡的嫌恶却是新的。那不是白人---这一点她还能肯定---所以只能是黑人了。于是,她全明白了。是她的朋友和邻居在生她的气,因为她走得太远,施与得太多,由于不知节制而惹恼了他们。

  贝比闭上眼睛。也许他们是对的。突然,就在非难的气味后面,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嗅到了另一种东西。黑压压地赶来。是一种她拿不准是什么的东西,因为非难的气味盖过了它。

  她使劲挤着眼睛去看它到底是什么,但她能看清楚的只是一双样式不讨她喜欢的高靿鞋。

  既沮丧又惶惑,她用锄头继续锄着地。会是什么呢?这个黑压压赶来的东西。现在还剩什么能来伤害她呢?黑尔的死讯?不。她已经为那个作好了准备,比为他活着作的准备还要充分。那是她最后一个孩子,生下时她几乎没瞟上一眼,因为犯不上费心思去认清他的模样,你反正永远也不可能看着他长大成人。她已经干了七回了:抓起一只小脚;用自己的指尖检查那些胖乎乎的指尖---那些手指,她从没见过它们长成母亲在哪儿都能认出的男人或女人的手。她至今不知道他们换过的牙是什么样子;他们走路时头怎么放。帕蒂的大舌头好了么?菲莫斯的皮肤最终是什么颜色的?约翰尼的下巴上到底是一个裂缝呢,还是仅仅一个酒窝而已,等下颚骨一长开就会消失?四个女孩,她最后看到她们的时候她们腋下都还没长毛。阿黛丽亚还爱吃煳面包底儿吗?整整七个,都走了,或是死了。如此看重那个最小的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他们允许她留下了他。他一直跟着她---到每一个地方。

  她在卡罗来纳时屁股受过伤,这对于加纳先生来说可真是笔划得来的交易(价钱比当时只有十岁的黑尔还低),他把他们俩一起带到肯塔基,到了一个他称做"甜蜜之家"的农庄上。因为屁股,她走起路来像只三条腿的狗似的一瘸一拐。可是在"甜蜜之家",看不见一块稻田或者烟叶地,而且更没有人把打翻在地。一次也没有。不知为什么,丽莲·加纳叫她珍妮,不过她从来没有推搡过她、打过她或者骂过她。甚至当她被牛粪滑倒,摔碎了围裙里所有的鸡蛋的时候,也没有人说"你个黑母狗,你犯什么病了",更没有人把她打翻在地。

  "甜蜜之家"同她以前待过的许多地方比起来实在很小。加纳先生、加纳太太、她本人、黑尔,还有四个一多半都叫保罗的男孩子,构成了全部的人口。加纳太太干活的时候爱哼歌儿;加纳先生呢,则表现得似乎世界就是他的一个好玩的玩具。谁都不让她下田---加纳先生的男孩们,包括黑尔,包了那些活儿---也是件幸运事,因为反正她也干不了。她只管站在哼歌儿的丽莲·加纳身边,两个人一起做饭、腌菜、浆洗、熨烫;做蜡烛、衣裳、肥皂和苹果汁;喂鸡、猪、狗和鹅;挤牛奶、搅牛油、熬猪油、生火……不算回事。而且没有人把她打翻在地。

  她的屁股每天都疼---可她从来没提起过。唯有黑尔,在最后的四年里一直仔细地观察她的动作,知道了她上下床必须用两手搬起大腿才行;就是为了这个,他才跟加纳先生说起要赎她出去,好让她坐下来有个变化。多体贴的孩子啊。是他,为她做了件艰苦的事情:把他的劳动、他的生活给了她,如今也把他的孩子们给了她,现在,她站在菜园里纳闷非难的气味后面那黑压压赶来的东西是什么的时候,就刚好能够听见他们的声音。"甜蜜之家"是一个显著的进步。毫无疑问。其实也无所谓,因为悲哀就在她的中心,那丧失自我的自我栖居的荒凉的中心。那悲哀,就好比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们埋在哪里,或者即便活着也不知是什么模样。事实上,她比了解自己更了解他们,因为从来没有过一丝线索,帮助她发现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她会唱歌吗?(她唱得好听吗?)她漂亮吗?她是个好朋友吗?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慈爱的母亲吗?可以成为一个忠贞的妻子吗?我有个姐姐吗,她宠我吗?假如我妈妈认识我她会喜欢我吗?

  在丽莲·加纳的家里,她从伤了她屁股的农活和麻痹她思想的疲惫中解脱出来;在丽莲·加纳的家里,没有人把她打翻在地(或强奸她)。她听着那白女人边干活边哼歌儿,看着她的脸在加纳先生进来时骤然亮起来,心想:这个地方更好,可我并不更好。在她看来,加纳夫妇施行着一种特殊的奴隶制,对待他们像雇工,听他们说话,把他们想知道的事情教给他们。而且,他不用他的奴隶男孩们配种,从来不把他们带进她的小屋,像卡罗来纳那帮人那样命令他们"和她躺下",也不把他们的性出租给别的农庄。这让她惊讶和满意,也让她担忧。他会给他们挑女人吗?他认为这些男孩兽性爆发时会发生什么事呢?他在招惹天大的危险,他当然清楚。事实上,除非由他带着、否则不准离开"甜蜜之家"的命令,并不真是因为法律,而是考虑到对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奴隶放任自流的危险才下达的。

  贝比·萨格斯尽量少说话,以免惹麻烦,在她的舌头根底下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这样,那个白女人发现她的新奴隶是个沉默的好帮手,就一边干活一边自己哼歌儿。

  加纳先生同意了黑尔的安排,再说,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比让她获得自由对黑尔更有意义了,于是她就自愿被运过了河。在两件棘手的事情中---是一直站着,直到倒下;还是离开她最后的、恐怕也是唯一活着的孩子---她选择了让他高兴的那件难事,从来没问他那个常常令她自己困惑的问题:为什么?一个混到六十岁、走起路来像三条腿的狗似的女奴要自由干什么?当她双脚踏上自由的土地时,她不能相信黑尔比自己知道得更多;不能相信从没呼吸过一口自由空气的黑尔,居然懂得自由在世界上无可比拟。她被吓着了。

  出了点问题。出了什么问题?出了什么问题?她问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也不好奇。可是突然间她看见了自己的双手,同时,头脑中清晰的思绪既简单又炫目:"这双手属于我。这是我的手。"紧接着,她感到胸口一声捶击,发现了另一样新东西:她自己的心跳。它一直存在吗?这个怦然乱撞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就放声大笑起来。加纳先生扭过头,睁大棕色的眼睛看着她,也不禁笑了。"有什么好笑的,珍妮?"

  她仍然笑个不停。"我的心在跳。"她说。

  而这是真的。

  加纳先生大笑起来。"没什么可怕的,珍妮。原来怎么着,往后还怎么着,你不会出事的。"

  她捂着嘴,以免笑得太响。

  "我带你去见的人会给你一切帮助。姓鲍德温。一兄一妹。苏格兰人。我认识他们有二十多年了。"

  贝比·萨格斯认为这是个好时机,去问问她好久以来一直想知道的事情。

  "加纳先生,"她问道,"你们为什么都叫我珍妮?"

  "因为那写在你的出售标签上,姑娘。那不是你的名字吗?你怎么称呼自己呢?"

  "没有,"她说,"我自个儿没称呼。"

  加纳先生笑得满脸通红。"我把你从卡罗来纳带出来的时候,惠特娄叫你珍妮,他的标签上就写着你叫珍妮·惠特娄。他不叫你珍妮吗?"

  "不叫,先生。就算他叫过,我也没听见。"

  "那你怎么答应呢?"

  "随便什么。可萨格斯是我丈夫的姓。"

  "你结婚了,珍妮?我还不知道呢。"

  "可以这么说吧。"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这个丈夫?"

  "不知道,先生。"

  "是黑尔的爸爸吗?"

  "不是,先生。"

  "那你为什么叫他萨格斯?他的标签上也写着惠特娄,跟你一样。"

  "萨格斯是我的姓,先生。随我丈夫。他不叫我珍妮。"

  "他叫你什么?"

  "贝比①。"

  "是吗,"加纳先生说着,又一次笑粉了脸,"我要是你,就一直用珍妮·惠特娄。贝比·萨格斯太太对一个自由的黑奴来说,听着不像个名字。"

  也许不像,她心想,可"贝比·萨格斯"是她的所谓"丈夫"留下来的一切。是个严肃、忧郁的男人,教会了她做鞋。他们两人达成了协议:谁有机会逃就先逃走;如果可能就一起逃,否则就单独逃,再也不回头。他得到了一个机会,她从此再没了他的音讯,所以她相信他成功了。现在,如果她用某个卖身标签上的名字称呼自己,他怎么能够找到她、听说她呢?

  她适应不了城市。人比卡罗来纳还多,白人多得让你窒息。二层楼房比比皆是,人行道是用切得整整齐齐的木板做的。路面像加纳先生的整幢房子一样宽。

  "这是一座水城,"加纳先生说,"所有东西都从水上运来,河水运不了的就用运河。一个城市里的女王啊,珍妮。你梦想过的一切,他们这里都能造出来。铁炉子、扣子、船、衬衫、头发刷子、油漆、蒸汽机、书。裁缝行能让你眼珠子掉出来。噢,没错,这才是座城市呢。你要是必须住在城里---就是这儿啦。"

  鲍德温兄妹就住在一条挤满房屋和树木的大街的中段。加纳先生跳下大车,把马拴在结实的铁桩上。

  "我们到了。"

  贝比拾起包袱,因为屁股的伤和几个小时的舟车劳顿,费了好大力气才爬下车来。加纳先生在她落地之前就到了甬道和门廊,而她瞄见门开处一个黑人姑娘的脸,就从一条小路向房后绕去。她似乎等了很久,那同一个姑娘才打开厨房门,请她在窗前的座位上坐下。

  "我给你拿点吃的好吗,太太?"姑娘问。

  "不了,亲爱的。我只是挺想喝点水的。"那个姑娘走到洗碗池边压了一杯水。她把杯子放到贝比·萨格斯的手上。"我叫简妮,太太。"

  贝比在水池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把水喝个精光,尽管它喝起来像一种正儿八经的药。"萨格斯。"她用手背抹着嘴唇,说道,"贝比·萨格斯。"

  "很高兴见到你,萨格斯太太。你要在这儿留下来吗?"

  "我不知道我会留在哪儿,加纳先生---是他带我来这儿的---他说他给我安排好了。"然后她又说道:"我自由了,你知道。"

  简妮笑了。"是的,太太。"

  "你家里人住在附近吗?"

  "是的,太太。我们都住在蓝石路。"

  "我们都失散了。"贝比·萨格斯道,"可也许不会太久的。"

  万能的上帝啊,她想,我从何处开始呢?找人写信给惠娄。看看谁带走了帕蒂和罗莎丽。她听说,有个叫丹的要了阿黛丽亚到西部去了。犯不上去找泰瑞或者约翰。他们三十年没有音讯了,要是她找得太紧而他们又正在东躲西藏,找到他们就会使他们反受其害。南希和菲莫斯死在了弗吉尼亚海岸一艘将驶往萨凡纳的船上。她知道的就这些。是惠特娄那里的工头给她带来的信儿,倒不是工头怎么心地善良,而是因为他想让她听他的摆布。船长在港口等了整整三个星期,塞满了货船才启航。在货舱里没活下来的奴隶当中,他说,有两个是惠特娄的小黑鬼,名字叫……

  但是她知道他们的名字。她知道。她用拳头堵住耳朵,不想听它们从他嘴里说出来。

  简妮热了些牛奶,倒在一只碗里,又拿来了一盘玉米面包。贝比·萨格斯客气了几句,就来到桌旁坐下。她把面包捻碎,扔在热牛奶里,发现自己这辈子从来没这么饿过。这很说明问题。

  "他们会在乎吗?"

  "不会,"简妮说,"想吃多少吃多少。这是我们吃的。"

  "还有谁住在这儿?"

  "就我。还有伍德拉夫先生,他干外面的活儿。他一个礼拜来两三天。"

  "就你们俩?"

  "是的,太太。我管做饭洗衣裳。"

  "也许你家里人知道有谁需要个帮手。"

  "我一定帮你打听,不过我知道屠宰场要个女的。"

  "干什么?"

  "我不知道。"

  "男人们不愿意干的活儿,我估计。"

  "我表姐说猪肉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外加每小时两毛五。她是做夏季香肠的。"

  贝比·萨格斯把手举到头顶。钱?钱?他们会每天都付给她钱?钱?

  "这个屠宰场在哪儿?"她问道。

  简妮还没来得及回答,鲍德温兄妹就走进了厨房,身后跟着咧嘴直笑的加纳先生。毫无疑问,是兄妹俩,两人都穿着灰色衣服,在雪白的头发下面,他们的脸显得太年轻了。

  "你给她东西吃了吗,简妮?"哥哥问。

  "给了,先生。"

  "别起来了,珍妮。"妹妹说道,于是好消息变得更好了。

  他们问她能干什么活儿,她没有把她完成过的几百样差事数落个遍,只顾打听那个屠宰场。她干那个太老了,他们说。

  "她是你能见到的最好的鞋匠。"加纳先生道。

  "鞋匠?"鲍德温妹妹挑起又黑又浓的眉毛,"谁教你的?"

  "是个奴隶教的我。"贝比·萨格斯答道。

  "是做新鞋子,还是光修补?"

  "新的旧的,什么都行。"

  "好嘛,"鲍德温哥哥说,"那可挺了不起,可你还得干点别的。"

  "拿回去浆洗怎么样?"鲍德温妹妹问。

  "行,太太。"

  "一磅两分钱。"

  "行,太太。可拿回哪儿去啊?"

  "什么?"

  "您说"拿回去浆洗"。"回"哪儿去啊?我要去的地方是哪儿?"

  "噢,听着,珍妮,"加纳先生说,"这两位天使有所房子给你。他们在城外有一处宅子。"

  那所房子在他们搬进城之前属于他们的祖父母。最近租住它的一大窝黑人刚刚离开了俄亥俄州。对于珍妮一个人来说,房子太大了,他们说(楼上两间,楼下两间),可这是他们能做到的最佳和唯一的选择。作为浆洗衣服、做些针线活儿、做罐头以及诸如此类(哦,还有鞋)的报酬,他们会允许她住在那里。规定她必须保持清洁。以前那一窝黑人可不怎么样。贝比·萨格斯接下了这份工作;失掉那份赚钱差事当然很难受,可一所带楼梯的房子令她激动不已---虽说她爬不了楼梯。加纳先生告诉鲍德温兄妹,她不仅做得一手好鞋,饭也做得不赖,说着,还亮出他的肚皮和脚上的样品。大家都大笑起来。

  "你需要什么就说一声,"妹妹说,"我们不支持奴隶制,甚至加纳的那种。"

  "告诉他们,珍妮。在我家之前你住过更好的地方吗?"

  "没有,先生。"她说,"没住过。"

  "你在"甜蜜之家"待了多久?"

  "十年,我想是。"

  "挨过饿吗?"

  "没有,先生。"

  "受过冻吗?"

  "没有,先生。"

  "有人碰过你一个手指头吗?"

  "没有,先生。"

  "我让没让黑尔赎你?"

  "是的,先生。你让了。"她说道,心里却暗想:可是你占着我的儿子,而我一无所有。我归天以后,他还得一直为了还债让你租来租去。

  他们说,伍德拉夫会把她带出去,然后三个人就从厨房门口消失了。

  "我得做晚饭了。"简妮道。

  "我来帮忙,"贝比·萨格斯说,"你太矮了,够不着火。"

  伍德拉夫把马抽得飞跑起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是个胡子很重的年轻人,下巴上有一块胡子遮不住的烧伤。

  "你是在这地方土生土长的吗?"贝比·萨格斯问他。

  "不是,太太。弗吉尼亚。来这儿两年了。"

  "原来是这样。"

  "你去的房子棒极了。又大。一个牧师和他一家曾经在那儿住过。十八个孩子呢。"

  "我的天。他们到哪儿去了?"

  "到伊利诺伊去了。艾伦主教让他去那儿管一个教区。大着呢。"

  "这一带有什么教堂吗?我有十年没迈进去过了。"

  "怎么会呢?"

  "我们那儿没教堂。我不喜欢我在最后这个地方之前待的那个地方,可我在那儿倒总有办法每个星期天去趟教堂。我敢说上帝现在肯定忘了我是谁了。"

  "去见见派克牧师,太太。他会重新把你介绍进去的。"

  "我用不着他介绍。我会自己介绍自己。我需要他做的是把我重新介绍给我的孩子们。我猜,他识文断字吧?"

  "当然。"

  "太好了,我要澄清好多事情。"可是他们澄清的消息少得可怜,她不得不放弃了。在牧师替她写了两年的信之后,在两年的浆洗、缝补、做罐头、做鞋、种菜和去教堂之后,她发现的只是:惠特娄的地方已经没了,而且,也没法给"一个叫丹的男人"写信,如果你知道的只是他去了西部。不管怎么说,好消息总还有:黑尔结了婚,就快有个孩子了。从此,她便把精力集中在那件事,以及她自己用来布道的标志上面,决心用她那刚一过俄亥俄河就开始跳动的心来做点什么。而且它行得通,很行得通,直到她开始骄傲,见到她的儿媳妇和黑尔的孩子们---其中一个出生在路上---就忘乎所以,还举办了一个让圣诞节逊色的黑莓庆祝会。现在她站在菜园里,嗅着非难气味,感觉到了一个黑压压赶来的东西,并看见了那双绝对不讨她喜欢的高靿鞋。绝对不喜欢。

  四个骑马的人---"学校老师"、一个侄子、一个猎奴者和一个警官---到来的时候,蓝石路上的这所房子这么安静,他们以为自己来得太迟了。三个人下了马,一个留在鞍子上,枪上膛,眼睛从左到右扫视着房子,因为说不定有个逃犯会狗急跳墙的。尽管有些时候,你怎么也拿不准,你会发现他们在什么地方蜷缩着:地板下、壁橱里---有一次是在烟囱里。甚至那些时候,也得多加小心,即使最老实的那些,那些你从橱柜、干草堆,或者那回,从烟囱里拉出来的,也只会听两三秒钟的话。这么说吧,被当场捉获后,他们会假装认识到了哄骗白人的无益和逃脱枪口的无望,甚至还像小孩子手腕在果酱罐里被人牢牢抓住时那样笑。可当你拿绳子来捆他的时候,唉,甚至到那时候你也看不出来。就是那个垂头丧气、面带一丝果酱罐讪笑的黑鬼,会像头公牛一样冷不防大吼大叫起来,开始去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抓住枪管;扑向猎奴者---什么都干得出来。所以你必须退后一步,让另一个人来捆。不然,末了你会杀了他,可你本来是被雇佣去活捉他的。不像一条蛇或一只熊,一个丧了命的黑奴可不能剥了皮换钱,死尸也值不了几个子儿。

  六七个黑人从大路上向房子走来:猎奴者的右边来了两个男孩,右边来了几个女人。他用枪指住他们,于是他们就地站着。那个侄子向房子里面偷看了一番,回来时手指碰了一下嘴唇示意安静,然后用拇指告诉他们,要找的人在后面。猎奴者于是下了马,跟其他人站到一起。"学校老师"和侄子向房子的左边挪去;他自己和警官去右边。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黑鬼拿着把斧子站在木头堆里。你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疯子,因为他在咕哝着---发出低沉的、猫一样的呼噜声。离他大约十二码远处是另一个黑鬼---一个帽子上戴花的女人。可能也是个疯子,因为她也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有手扇着,仿佛在把蜘蛛网从眼前拨开。然而,两个人都盯住了同一个地方---一间棚屋。侄子向那个老黑鬼走去,从他手里拿下斧子。然后四个人一起向棚屋走去。

  里面,两个男孩在一个女黑鬼脚下的锯末和尘土里流血,女黑鬼用一只手将一个血淋淋的孩子搂在胸前,另一只手抓着一个婴儿的脚跟。她根本不看他们,只顾把婴儿摔向墙板,没撞着,又在作第二次尝试。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就在这群人紧盯着面前的一切的当儿---那个仍在低吼的老黑鬼从他们身后的屋门冲进来,将婴儿从她妈妈抡起的弧线中夺走。

  事情马上一清二楚了,对"学校老师"来说尤其如此,那里没什么可索回的了。那三个(现在是四个---她逃跑途中又生了一个)小黑鬼,他们本来指望他们是活着的,而且完好得可以带回肯塔基,带回去正规培养,去干"甜蜜之家"亟待他们去干的农活,现在看来不行了。有两个大张着眼睛躺在锯末里;第三个的血正顺着那主要人物的裙子汩汩而下---"学校老师"四处夸耀的那个女人,他说她做得一手好墨水,熬得一手好汤,按他喜欢的方式给他熨衣领,而且至少还剩十年能繁殖。可是现在她疯了,都是因为侄子的虐待,他打得太狠,逼得她逃跑了。"学校老师"训斥了那个侄子,让他想想---好好想想---如果打得超出了教育目的,你自己的马又会干出什么来。契伯和参孙也是一样。设想你那么过分地打了这两条猎狗。你就再也不能在林子里或者别的地方信任它们了。也许你下回喂它们,用手递过去一块兔肉,哪个畜生就会原形毕露---把你的手一口咬掉。所以他没让那个侄子来猎奴,以示惩罚。让他留在家里,喂牲口,喂自己,喂丽莲,照管庄稼。给他点颜色看看;看看你把上帝交给你负责的造物打得太狠了的下场---造成的麻烦,以及损失。现在所有这些人都丢了。五个哪。他可以索要那个在喵喵直叫的老头怀里挣扎的婴儿,可是谁来照料她呢?都怪那个女人---她出了毛病。此刻,她正盯着他;要是他的侄子能看见那种眼神,他肯定得到了教训:你就是不能一边虐待造物,一边还指望成功。

  现在这个侄子,他兄弟按住她时吃她的奶的那个,不由自主地战栗着。他叔叔警告过他,要提防那种慌乱,可是看来这个警告没被采纳。她干吗逃走,还这样做?为了一回打?妈的,他挨过一百万次打,他还是个白人呢。有一回打得特别疼,气得他摔坏了水桶。另一回他把气撒到了参孙身上---也不过扔了几颗石子。可是挨打从来没让他……我是说他不可能会……她干吗逃走,还这样做?他就这样问了警官这个问题,警官正站在那里像其他人一样惊诧不已,但没有战栗。他使劲咽着唾沫,一口接一口地。"她干吗想逃走,还这样做?"

  警官转过身,然后对其他三个人说道:"你们趁早都走吧。看来没你们什么事了。该我了。"

  "学校老师"用帽子使劲抽打自己的大腿,离开木棚屋之前又啐了一口。侄子和猎奴者跟他一起退了出来。他们没去看胡椒地里那个帽子上戴花的女人。他们也没去看猎奴者的枪没能拦住的七张凑过来的脸。够了,黑鬼的眼睛。黑鬼小男孩的眼睛在锯末里张着;黑鬼小姑娘的眼睛在血淋淋的手指缝里瞪着,那只手扶住她的脑袋,好让它掉不下来;黑鬼小婴儿皱起眼睛在老黑鬼的怀里哭闹,老黑鬼的眼睛只不过是两道裂缝,正盯着自己的脚面。然而最可怕的是那个女黑鬼的,看上去就像她没有眼睛似的。眼白消失了,于是她的眼睛有如她皮肤一般黑,她像个瞎子。

  他们从"学校老师"的马身上解下那匹借来的、本来要运女逃犯回去的骡子,拴在栅栏上。然后,他们顶着烈日骑马走了,把警官留在身后这伙罪该万死的黑熊中间。他们全部目睹了以一点所谓自由来欺骗这帮人的恶果,这些家伙需要世上一切的监督和指导,才能避免他们自己更喜欢的同类相残的生活。

  警官也想退出来。走出这间本该贮藏木料、煤炭、石油---寒冷的俄亥俄冬天的燃料---的棚屋,站到屋外的阳光里。他一边这样想,一边抗拒着跑进八月阳光里的冲动。不是因为害怕。根本不是。他只是觉得冷。他也不想碰任何东西。老人怀里的婴儿在哭,那女人没有眼白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他们都可以就那样一直待下去,冻结到星期四,可是地上一个男孩叹了口气。仿佛沉溺在甜美酣睡的乐趣中,他这一声轻叹叹得警官猛一激灵,立即开始行动。

  "我必须把你抓进去。别再找麻烦了。你已经干得不少了。现在跟我走吧。"

  她没有动。

  "你乖乖地走,听见没有,我就不用把你捆起来了。"

  她还是不动,于是他决定走近她,想个办法捆上她那双血淋淋的手,这时他身后门口的一个人影让他转过头来。帽子上戴花的黑鬼走了进来。

  贝比·萨格斯注意到谁还有气、谁没气了,便径直走向躺在尘土里的男孩们。老头走向那个女人,盯着她,说道:"塞丝,抱着我怀里这个,把你的那个给我。"

  她转过头,瞟了一眼他怀里的婴儿,喉咙里低叫了一声,就像她出了个错,面包里忘了放盐什么的。

  "我出去叫辆大车。"警官说着,终于走进了阳光。

  可是无论斯坦普·沛德,还是贝比·萨格斯,都不能让塞丝把她那"都会爬了?"的女孩放下。走出棚屋,走进房子,一直抱着她不放。贝比·萨格斯已经把男孩们带了进来,正在给他们洗头、搓手、扒开眼皮,自始至终嘀咕着:"请原谅,请你们原谅。"她包扎好他们的伤口,让他们吸过樟脑,然后才开始对付塞丝。她从斯坦普·沛德手里接过哭闹的婴儿,在肩膀上扛了足足两分钟,然后站到孩子的母亲面前。

  "该喂你的小宝贝了。"她说。

  塞丝接过婴儿,还是没撒开那个死的。

  贝比·萨格斯摇了摇头。"一次一个。"她说着用活的换了死的,把死的抱进起居室。她回来时,塞丝正要将一个血淋淋的奶头塞进婴儿的嘴里。贝比·萨格斯一拳砸在桌上,大叫道:"洗干净!你先洗干净!"

  于是她们厮打起来。仿佛在争夺一颗爱心,她们厮打起来。都在抢那个等着吃奶的婴儿。贝比·萨格斯一脚滑倒在血泊之中,输掉了。于是丹芙就着姐姐的血喝了妈妈的奶。她们就那样待着,直到警官征用了一辆邻居的运货马车回来,命令斯坦普来赶车。

  这时,外面的一大群黑脸孔停止了嘀嘀咕咕。塞丝抱着那个活着的孩子,在他们和她自己的静默中走过他们面前。她爬进车厢,刀锋般光洁的侧影映入欢快的蓝天。那侧影的明晰使他们震惊。她的头是否昂得有点太高了?她的背是否挺得有点太直了?也许。否则,在她从房子门口出现的那一刻,蓝石路上的歌声就会马上响起来了。某种声音的披肩就会迅速地裹上她,像手臂一样一路搀扶她、稳住她。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一直等到货车朝西掉头、向城里开去,才唱起来。然后也没有歌词。哼唱着。一句歌词也没有。

  贝比·萨格斯本来想跑,跳下门廊的台阶去追运货马车,尖叫着:不。不。别让她把那个最小的也带走。她本来要这样做,也已经开始了,可是当她从地上站起来,走进院子,运货马车已经没影了,而一辆大车隆隆而至。一个红发男孩和一个金发女孩跳下车,穿过人群向她跑来。男孩一手拿着吃了一半的甜椒,一手提着一双鞋。

  "妈妈说星期三。"他提着鞋舌头,"她说你得在星期三之前修好。"

  贝比·萨格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大路上拽着缰绳的女人。

  "她说星期三,你听见了吗?贝比?贝比?"

  她从他手里接过鞋---高靿的,沾着泥---说道:"请原谅。主啊,我求你原谅。我真的求你了。"

  视线之外,运货马车吱吱呀呀地驶下蓝石路。里面没有人开口。大车已经把婴儿摇晃得睡着了。炎热的太阳晒干了塞丝的裙子,硬挺挺的,仿佛尸僵。

  那不是她的嘴。

  素不相识的人,或者也许只从餐馆的门洞里瞥见过她一眼的人,可能会认为那是她的嘴,但是这事保罗·D更明白。噢,的确,前额上还笼罩着那么一点东西---一种安详---能使你想起她来。可是你单凭这个就说那是她的嘴,那可不行,于是他就这样讲了。告诉了正在审视他的斯坦普·沛德。

  "我不知道,大叔。反正我看着不像。我认识塞丝的嘴,可不是这样。"他用手指抚平那张剪报,凝视着,丝毫不为所动。从斯坦普打开报纸的庄严气氛中,从老人用手指按平折痕,先是在他的膝盖上、然后在树桩劈裂的顶端将它摊平的慎重中,保罗·D知道,它该搅得他不得安宁了。无论那上面写的是什么,都会震动他。

  猪在滑运道里嚎叫着。保罗·D、斯坦普·沛德和另外二十多人一整天都在把它们催来赶去,从运河到岸上到滑运道再到屠宰场。尽管由于粮农迁往西部,圣路易斯和芝加哥现在吞并了许多企业,但辛辛那提在俄亥俄人的印象里仍旧是猪的港口。它的主要职责是接收、屠宰和向上游运去北方人离不开的肉猪。冬天里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所有流浪汉都有活儿干,只要他们能忍受死牲口的恶臭,一连站上十二个小时。这些事,保罗·D都令人惊叹地训练有素。

  他冲洗干净身上所有够得着的地方,还剩一点猪屎粘在他的靴子上;他站在那里,意识到这一点,一丝鄙夷的微笑卷起了他的嘴唇。他通常是把靴子留在棚屋里,回家之前在角落里换上便鞋和便衣。一条路正好把他带进一片天空一样古老的墓地中央,路上充斥着死去的迈阿密人①骚动的亡灵,他们已不再满足于在坟堆下面安眠了。他们的头顶上走动着一个陌生的人种;他们的土地枕头被公路切开;水井和房屋将他们从永恒的憩息中撼醒。与其说是由于安宁受到搅扰,不如说是他们对土地之神圣的愚蠢信仰令他们恼羞成怒,于是他们在黎津河畔怒吼,在凯瑟琳大街的树上叹息,并乘风驶过宰猪场的上空。保罗·D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但仍旧留了下来,因为无论如何那是个不赖的工作,尤其是在辛辛那提作为屠宰与河运之都的地位得到确立的冬天。在这个国家的每一座城市里,对猪肉的渴望正在演化成一种癫狂。倘若猪农们能养足够的猪,再把它们卖得越来越远,他们是会赚大钱的。在南俄亥俄泛滥的德国人带来了猪肉烹调术,并把它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运肉猪的船只阻塞了俄亥俄河;在水上,船长们彼此的吆喝声盖过了牲口的哼叫声,这就像鸭群飞过头顶一样寻常。绵羊、奶牛和家禽也在河上往来辗转,而一个黑人只须露个面,就会有活儿干:捅、杀、割肉、剥皮、装箱,以及储存下脚料。

  距离号叫的猪群一百码远,两个男人站在西线公司的一间棚屋后面。现在清楚了,为什么这一个星期的工作中斯坦普一直盯着保罗·D看;为什么轮到上夜班时他就停下来,好让保罗·D的动作赶上他的。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向他出示这张纸---报纸---上面有一个女人的肖像,酷似塞丝,只不过那不是她的嘴。一点也不像。

  保罗·D从斯坦普的手掌下抽出那张剪报。上面的铅字他一个也不认得,所以他根本就没瞥上一眼。他只是看了看那张脸,摇头说不是。不是。嘴那儿,你看。不管那些黑道道写的是什么,也不管斯坦普·沛德想让他知道些什么,反正不是。因为即便在地狱里,一张黑脸也不可能上报纸,哪怕那个故事有人想听。你在报上刚看见一张黑人的脸,恐惧的鞭笞就会掠过你的心房,因为那张脸上报,不可能是由于那个人生了个健康的婴儿,或是逃脱了一群暴徒。也不会因为那个人被杀害、被打残、被抓获、被烧死、被拘禁、被鞭打、被驱赶、被蹂躏、被奸污、被欺骗,那些作为新闻报道根本不够资格。它必须是件离奇的事情---白人会感兴趣的事情,确实非同凡响,值得他们回味几分钟,起码够倒吸一口凉气的。而找到一则值得辛辛那提的白人公民屏息咋舌的有关黑人的新闻,肯定非常困难。

  那么这个嘴不像塞丝、但眼睛几乎同样平静的女人是谁呢?她的头以一种令他如此迷恋的姿态从脖子上扭开,看得他热泪盈眶。

  而他还是这句话。"这不是她的嘴。我认识她的嘴,可不是这样子。"斯坦普·沛德没来得及开口他就这样说,甚至在斯坦普原原本本娓娓道来的时候,保罗·D又说了一遍。噢,老人的话他全听见了,可听得越多,画像上的嘴就越陌生。

  斯坦普先从宴会讲起,贝比·萨格斯举办的那个,又停下来,倒回去一点,讲起了莓子---它们在哪儿,以及是土里的什么东西让它们长成那样。

  "它们生长的地方朝阳,可是鸟又吃不着,因为鸟知道底下有蛇,所以它们只管长---又肥又甜---除了我没人去打扰它们,因为除了我谁也不下那滩水,再说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滑下悬崖去摘它们。我也不愿意。可是那天我愿意。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愿意。它们可把我抽了一顿,我跟你说。把我划了个稀巴烂。可是我还是装了满满两桶,把它们带到贝比·萨格斯家。就是从那会儿开始的。你再也见不到那种场面了。我们把上帝赐给这地方的所有东西都又烤又炸又炖。大伙儿全来了。每个人都撑着了。那顿饭做得太多了,没给第二天剩下一根劈柴。是我自告奋勇去劈劈柴的。第二天早晨我就过来了,我答应过的,来干活儿。"

  "可这不是她的嘴,"保罗·D说,"这根本不是。"

  斯坦普·沛德看着他。他要告诉他那天早晨贝比·萨格斯是怎样地坐立不安,她是怎样地侧耳倾听;她是怎样地透过玉米凝望小溪,搞得他也忍不住去看。每抡一下斧子,他就望一眼贝比·萨格斯望的地方。所以他们俩都错过了它---他们看错了方向---向着溪水---而同时它却从大路上赶来。四个。并排骑着马,像是一伙的,而且铁面无私。他要告诉保罗·D那件事,因为他认为它很重要:为什么他和贝比·萨格斯都错过了它。还要谈谈那次宴会,因为宴会能够解释,为什么没有人提前跑来;为什么看见城里来的四匹马饮着水、骑马的问着问题时,就没有一个人派个飞毛腿儿子穿过田野来报信。艾拉没有,约翰没有,谁都没有沿着或者朝着蓝石路跑来,来跟他们说有几个陌生的带"相"的白人刚刚骑马进来。每个黑人一降生就跟妈妈的奶头一起认得的那种铁面无私"相"。早在公开发作之前,这种铁面无私就像一面高举的旗帜,流露和显示出荆条、鞭子、拳头、谎言的迹象。没有人来警告他们,他也根本不相信是一整天累死人的胡吃海塞让他们变得迟钝了,而是别的什么---比如,唉,比如卑鄙---使得他们袖手旁观,或者置若罔闻,或者对他们自己说,别人可能已经把消息传到了蓝石路上一个漂亮女人住了将近一个月的那所房子里。她年轻、能干,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她到那儿的前一天自己分娩的;她现在正享受着贝比·萨格斯的慷慨和她那颗伟大苍老的心灵的恩泽。也许他们只是想知道贝比是否真的与众不同,比他们多点什么福气。他想对他讲这一切,可是保罗·D大笑着说:"啊不。不可能。没准脑门周围有点相像,可这不是她的嘴。"

  所以斯坦普·沛德没有告诉他她怎样飞起来,像翱翔的老鹰一样掠走她自己的孩子们;她的脸上怎样长出了喙,她的手怎样像爪子一样动作,她怎样将他们一个个抓牢:一个扛在肩上,一个夹在腋下,一个用手拎着,另一个则被她一路吼着,进了满是阳光、由于没有木头而只剩下木屑的木棚屋。木头都被宴会用光了,所以那时他才在劈劈柴。棚屋里什么也没有,他知道,那天一早他去过了。只有阳光。阳光,木屑,一把铁锹。斧子是他自己带来的。那里除了铁锹什么也没有---当然,有锯子。

  "你忘了我从前就认识她,"保罗·D说道,"在肯塔基那会儿。她还是个小姑娘哪。我可不是几个月前才认识她的。我认识她好久了。我敢向你保证:这不是她的嘴。可能看着像,可这不是。"

  所以斯坦普·沛德没有全说出来。他就吸了一口气,凑近那张不是她的嘴的嘴,慢慢读出那些保罗·D不认识的字。他念完之后,保罗·D以一种比第一次更莽撞的魄力说道:"对不起,斯坦普。哪儿出了岔子,因为那不是她的嘴。"

  斯坦普望着保罗·D的眼睛,眼睛里面那甜蜜的坚信几乎使他怀疑一切是否发生过,在十八年前,正当他和贝比·萨格斯看错了方向的时候,一个漂亮的小女奴认出了一顶帽子,然后冲向木棚屋去杀她的孩子们。

  "我到这里的时候她都会爬了。我把她放在大车上时,她还只会坐着和翻身,一个星期不见,那小宝贝已经会爬了。不让她上楼梯可真费了牛劲。如今的娃娃一落地就会站、会走路了,可二十年前我是个姑娘的时候,娃娃们好长时间还不能呢。霍华德生下来九个月没能抬起头来。贝比·萨格斯说是吃的问题,你知道。要是你除了奶水再没什么喂他们,那他们就不能太快开始做事情。我从来都只有奶水。我以为长了牙他们才可以嚼东西呢。没人可以打听。加纳太太从没生过孩子,可那个地方只有我俩是女人。"

  她在转圈。一圈又一圈,在屋里绕着。绕过果酱柜,绕过窗户,绕过前门,另一扇窗户,碗柜,起居室门,干燥的水池子,炉子---又绕回果酱柜。保罗·D坐在桌旁,看着她转到眼前又转到背后,像个缓慢而稳定的轮子一样转动着。有时她把手背在背后。要不就抓耳朵、捂嘴,或者在胸前抱起双臂。她一边转,一边不时地揉揉屁股,可是轮子一直没停。

  "记得菲莉丝大妈么?从米诺村来的那个?每一回我生孩子,加纳先生都派你们去请她来帮我。只有那时候我才能见到她。有好多回,我都想到她那儿去一趟。就去说说话。我本来打算去求加纳太太,让她去做礼拜的时候在米诺村放下我。回家的路上再接我。我相信,要是求她她会答应的。我从来没问过,因为只有那天黑尔和我才能在阳光底下看见对方。所以再没有什么人了。能去说说话的,我是说,谁能知道我什么时候该开始嚼点东西喂他们。是因为嚼东西才长牙呢,还是应该等牙长出来再喂干粮?唉,现在我明白了,因为贝比·萨格斯喂她喂得特别好,一个星期之后,我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在爬了。拦都拦不住。她那么喜欢那些楼梯磴,于是我们涂上油漆,好让她看着自己一路爬到顶。"

  回想起那件事,塞丝笑了。微笑戛然而止,变成猛的一抽气,可她没哆嗦也没闭眼睛。她转着圈子。

  "我希望多知道些,可是,我说了,那地方没有个能说说话的人。女人,我是说。所以我试着回忆我在"甜蜜之家"以前见过的。想想那里的女人是怎么做的。噢她们什么都懂。怎么做那种把娃娃吊在树上的东西---这样,你在田里干活儿的时候,就会看到他们没有危险。她们还给过他们一种树叶让他们嚼。薄荷,我想是,要么就是黄樟。也可能是雏菊。我至今还是不明白她们怎么编的那种篮子,幸亏我用不着它,因为我所有的活儿都在仓库和房子里,不过我忘了那种叶子是什么。我本来可以用那个的。我们要熏好多猪肉时,我就把巴格勒拴起来。到处都是火,他又什么地方都去。有好多回我差点儿丢了他。有一回他爬到井上,正好在井口上。我蹿了过去,刚好及时抓住了他。于是我明白了,我们在熬猪油、熏猪肉的时候不能看着他,没法子,我就拿一根绳子拴住他的脚脖子。绳子的长度只够在周围玩玩的,可是挨不到井架或是炉火。我并不喜欢他那个样子,可我没有别的办法。挺糟心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全靠你自己,没有别的女人帮你熬过去。黑尔好是好,可他还到处有还债的活儿要干。他好不容易停下来睡一会儿的时候,我不想用那些烂事打扰他。西克索可帮了我大忙。我估计你记不得这个了,可是那回霍华德进了牛奶房,肯定是红科拉①踩坏了他的手,把他的大拇指扭到了后面。我赶到的时候,它正要咬他呢。我至今不知道我是怎么把他弄出来的。西克索听见他的尖叫声就跑过来了。知道他是怎么弄的吗?一下子就把他的大拇指掰了回来,在手掌上把它和小拇指绑到了一起。你瞧,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法子。怎么也想不到。教了我好多东西呢,西克索。"

  他被弄得头晕目眩。一开始他以为是因为她转个不停。像绕着话题转一样绕着他兜圈子。一圈又一圈,从不改换方向,否则他的脑袋或许还能得救。然后他想,不对,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近了。她转的每一圈离他坐的地方都至少有三码远,可听她说起话来,就像是一个孩子对着你的耳朵低语,这样近,以致你能感到嘴唇翕动却听不出个子午卯酉。他只捕捉到了只言片语---那没关系,因为她还没说到主要部分呢---还没回答那个他并未直接提问,却放在给她看的剪报里的问题。也是放在微笑里的。因为他是微笑着把剪报递给她看的,所以,他都准备好了,当她对着这个笑话放声大笑的时候---她脸上的迷惑本该出现在另外的某个黑女人脸上---当然,他就会马上和她一起大笑起来。"你能相信这种事吗?"他会问。"斯坦普真没脑子,"她会格格笑着,"一点儿脑子没有。"

  但是他的微笑一直没有机会发展。它悬在那里,又小又孤单;而她仔细看了看剪报,然后就把它递了回来。

  也许是那个微笑,也许是她在他眼里看到的时刻准备着的爱---轻松而不加掩饰的,小马驹、传道士和孩子们看人的那种眼神,充满着你并不一定配得上的爱---驱使她开口道出了她从没告诉过贝比·萨格斯的事情,她从前觉得只对她一个人有责任解释一切。否则她会只讲报纸上说她讲过的话,而不再多说一句。塞丝只能认出七十五个印出来的词(一半出现在那张剪报上),可她知道,自己不认识的字不比她要解释的话更有力。是那微笑和不加掩饰的爱驱使她来作一次尝试。

  "我不用给你讲"甜蜜之家"---它是什么---可也许你不知道我从那儿逃出去是什么滋味。"

  她用双掌遮住下半边脸,稍作停顿,再一次在心里掂量那个奇迹的大小,它的味道。

  "我成功了。我把大家都弄了出来。而且没靠黑尔。到那时为止,那是唯一一件我自己干成的事。铁了心的。然后事情很顺利,跟设想的一样。我们到了这里。我的每一个宝贝,还有我自己。我生了他们,还把他们弄了出来,那可不是撞大运。是我干的。我有帮手,当然了,好多呢,可还是我干的;是我说的,走吧,我说的,快点。是我得多加小心。是我用了自己的头脑。而且还不止那些。那是一种自私自利,我从前根本不知道。感觉起来很好。很好,而且正确。我很大,保罗·D,又深又宽,一伸开胳膊就能把我所有的孩子都揽进怀里。我是那么宽。看来我到了这儿以后更爱他们。也许是因为我在肯塔基不能正当地爱他们,他们不是让我爱的。可是等我到了这里,等我从那辆大车上跳下来---只要我愿意,世界上没有谁我不能爱。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保罗·D没搭腔,因为她并没指望或者要求他回答,可他的确明白了她的意思。在佐治亚的阿尔弗雷德听鸽子叫的时候,他既没有权利也不被允许去享受它,因为那个地方的雾、鸽子、阳光、铜锈、月亮---什么都属于那些持枪的人。有些是小个子,大个子也一样,愿意的话,他可以把他们像根树枝似的一个个折断。那些人知道他们自己的男子气概藏在枪杆子里,他们知道离开枪连狐狸也会笑话他们,却不因此感到羞耻。要是你随他们摆布,这些甚至让母狐狸笑话的"男人"会阻止你去聆听鸽子的叫声或者热爱月光。所以你要保护自己,去爱很小的东西。挑出天外最小的星星给自己;睡觉前扭着头躺下,为了看见壕沟的边缘上你最爱的那一颗。上锁链时在树木中间含羞偷偷瞥上一眼。草叶、蝾螈、蜘蛛、啄木鸟、甲虫、蚂蚁王国。任何再大点的东西都不行。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个兄弟---在佐治亚的阿尔弗雷德,一个那么大的爱将把你一劈两半。他准确地理解了她的意思:到一个你想爱什么就爱什么的地方去---欲望无须得到批准---总而言之,那就是自由。

  转啊,转啊,现在她又嚼起了别的事情,就是不往点子上说。

  "加纳太太给了我一块好东西---印花布,竖条中间夹着小碎花。大概有一码---只够做一条头巾的。可我一直想用它给我的女儿变个花样。颜色真漂亮。我简直不知道你应该管那色儿叫什么:玫瑰红里带点黄色。我花了好长时间准备给她做出来,可你不知道,我像个蠢货一样把它落在那儿了。连一码都不到,我一直放着它,因为我又累又没工夫。所以我到了这儿以后,在他们还不让我下床的时候,就用一块贝比·萨格斯的布料给她缝了件小东西。唉,我只是想说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过的自私自利的乐趣。我不能让那一切都回到从前,我也不能让她或者他们任何一个在"学校老师"手底下活着。那已经一去不返了。"

  塞丝知道,她在房间、他和话题周围兜的圈子会延续下去。她永远不能围拢来,为了哪个刨根问底的人将它按住。如果他们没有马上明白---她也永远不会解释。因为事实很简单,不是一长串流水账,关于什么变花样、树上挂篮、自私自利、脚脖子上的绳子和水井。很简单:她蹲在菜园里,当她看见他们赶来,并且认出了"学校老师"的帽子时,她的耳边响起了鼓翼声。小蜂鸟将针喙一下子穿透她的头巾,扎进头发,扇动着翅膀。如果说她在想什么,那就是不。不。不不。不不不。很简单。她就飞了起来。收拾起她创造出的每一个生命,她所有宝贵、优秀和美丽的部分,拎着、推着、拽着他们穿过幔帐,出去,走开,到没人能伤害他们的地方去。到那里去。远离这个地方,去那个他们能获得安全的地方。蜂鸟的翅膀扇个不停。塞丝在转的圈子中又停顿了一下,向窗外望去。她记得,当时院子曾经有道带门的栅栏,总有人在开门闩关门闩,那个时期124号像个驿站一样门庭若市。她没有看见那些白人孩子把它拆毁,拽倒了柱子,砸碎了门,正好在所有人停止过访的时刻让124号变得荒凉而光秃。唯有蓝石路路肩的野草仍向这座房子爬来。

  当她从牢里归来时,她很高兴栅栏不见了。那正是他们拴马的地方---她蹲在菜园里看见的,"学校老师"的帽子从栏杆上方飘来。等到她面对他,死死盯住他的眼睛的时候,她怀里抱着的什么东西止住了他的追踪。婴儿的心每跳一下,他就退后一步,直到最后,心跳彻底停息。

  "我止住了他。"她凝视着曾经有过栅栏的地方,说道,"我把我的宝贝们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保罗·D脑袋里的咆哮没能阻止他听到她强调的最后一句话。他忽然发现,她为她的孩子们争取的东西偏偏是124号所缺乏的:安全。这正是那天他走进门时接收到的第一个信号。他以为他已经使124号获得了安全,驱逐了危险;把那个混账鬼魂打出家门;把它赶出门去,让它和其他人都看到一头骡子和一张犁的区别。因为在他之前她自己没有干这一切,他就以为是因为她干不了。她和124号生活在无助、愧疚的屈从中,是因为她别无选择;失去了丈夫、儿子、婆婆,她和她的迟钝的女儿只能孤单地住在那里挨日子。这个浑身是刺、眼睛冒火的"甜蜜之家"的姑娘,他认识的黑尔的姑娘,曾是那样顺从(像黑尔一样)、害羞(像黑尔一样)的一个工作狂(像黑尔一样)。他错了。眼前的这个塞丝是全新的。她房子里的鬼并没有让她烦恼,出于同样的原因,一个穿着新鞋、白吃白住的女巫也在家里受到欢迎。眼前的这个塞丝像所有其他女人一样谈起爱,像所有其他女人一样谈起婴儿的小衣服,可是她的本意却能够劈开骨头。眼前的这个塞丝谈起一把手锯带来的安全。眼前的这个全新的塞丝不知道世界在哪里停止,而她又从哪里开始。突然间他看到了斯坦普·沛德想让他看的东西:比塞丝的所作所为更重要的是她的动机。这把他吓坏了。

  "你的爱太浓了。"他说道,心想,那条母狗在看着我;她正在我的头顶上穿透屋顶俯视着我。

  "太浓了?"她回道,又想起了"林间空地",贝比·萨格斯的号令在那里震落了七叶树的荚果。"要么是爱,要么不是。淡的爱根本就不是爱。"

  "对。它不管用,对不对?它管用了吗?"他问。

  "它管用了。"她说。

  "怎么管用了?你的儿子们走了,可你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一个女儿死了,另一个不肯迈出院子一步。它怎么管用了?"

  "他们不在"甜蜜之家"。"学校老师"没抓走他们。"

  "没准儿倒更糟呢。"

  "我才不管什么更糟呢。我只知道什么可怕,然后让他们躲得远远的。我做到了。"

  "你做错了,塞丝。"

  "我应该回到那儿去?把我的宝贝们带回到那儿去?"

  "可能有个办法。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你长了两只脚,塞丝,不是四只。"他说道。就在这时,一座森林骤然耸立在他们中间,无径可寻,而且一片死寂。

  事后他会纳闷,是什么驱使他那么说的。是年轻时代的小母牛?还是因为他确信屋顶有人在盯着他?他从自己的耻辱跳到了她的耻辱,多快啊。从他的冷藏室秘密,直接跳到了她的过浓的爱。

  同时,那片森林在锁定他们之间的距离,给它规定了形状和重量。

  他没有立即戴上帽子。他先是用手指碰了碰它,盘算着他应该怎样离去,怎样才能算是退场,而不是逃脱。更要紧的是,不能不看上一眼就离开。他站起来,转过身看着白楼梯。她倒的确在那儿。背对着他,站得笔直。他没有向门口奔去。他慢慢地蹭到那里,打开门,然后告诉塞丝晚饭别等他了,因为他可能晚一点回来。直到这时他才戴上帽子。

  真可爱,她想。他肯定以为我听他说出来会受不了。以为在我全告诉了他之后,在对我讲了我有几只脚之后,"再见"会把我打个粉碎。那不是挺可爱吗?

  "别了。"她在树林的远端嘟哝着。

  获诺贝尔文学奖演说辞

  对我来说,听故事从来不仅仅是一种消遣。我相信那是我们获得知识的一种主要途径。所以我希望你们能理解我为什么以应该算是世界上最老的和我们从童年以来最早记得的一句老生常谈来开始我的这次演讲:"……在从前某个时候……"

  "在从前某个时候有一个老妇。她是盲人却很有智慧。"或许是个老头?也许是个巫师什么的。或者是哄孩子的教师。这个故事或与之非常类似的故事,我在好几种不同文化的古老传说中都听到过。

  "从前某个时候有个老妇。她是盲人却很有智慧。"

  在我用的这种说法里,我知道这个老妇是个奴隶的女儿,黑人,美国人,独自一人住在镇外一座小房里。她的智慧远近闻名,毫无疑问没人可与之伦比的。在群众当中她代表着法律又是超越于法律之上的主宰。人们对她的尊重与敬畏不限于她的近邻,可以涉及很远的地区,一直传到一向取笑农村中所谓先知者的智慧的城市里去。

  有一天一伙似乎想要揭穿其实她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洞察力、使他们认为她的智慧其实是骗人的这种看法得到证实的年轻人访问了这个妇人。他们的计划很简单:他们想走进她的住所问一个问题,而回答这个问题关系到她和他们的一点差异,一种他们认为是无法克服的差异:即她是盲人。于是他们站在她的面前,由他们当中的一个人问道:

  "老妇人,我手里握着一只鸟。告诉我它是活的还是死的。"

  她没有回答。那人又重复问了一次。"我手里握着的鸟是活的还是死的?"

  她仍然没有回答。她是个盲人,看不见来访的那些人,更不用说他们手里握着什么了。她弄不清他们的肤色、性别以及国别。她只知道他们的动机。

  那老妇人静默了那么长的时间,那些年轻人要忍不住笑了。

  最后她说话了。她的声音是柔和而坚定的。"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你们握着的鸟是死的还是活的,但是我知道的是它在你们手里握着。它在你们手里握着。"

  她的回答可以这样理解:如果它是死的,不是在你发现它时它就是死的,就是你们把它杀死了。如果它是活的,你们是仍然可以杀死它的。它能否活下去全在于你们。无论是哪种情况,全是要由你们负责的。

  在把他们的力量和她的无助展示出来的时候,这些来访的年轻人受到了谴责。他们被告知,他们不仅要为他们捉弄人的行为负责,而且还要为达到这一目的而被牺牲的小生命负责。于是盲妇便把注意的焦点从显示力量转移到展示这种力量的那个工具上了。

  一直对我很有吸引力的是去思考被人握在手里的那只鸟(除去它那脆弱的身躯之外)象征着什么。特别是现在,我一直在思考着把我带到这种场合来的我的工作。我愿把那只鸟看成是语言,把那妇人看成是一个从事写作的作家。她关心着在她梦想中使用的、在她出生时就赋予她的语言是如何被人使用的,如何发挥作用的,甚至如何为了某些恶毒目的而禁止她使用的。作为一个作家,她把语言看成是一种体系,部分地看成是一种被人们掌握着的有生命的东西,但更多的时候看成是一种作为,一种会造成后果的行为。所以孩子们对她提出的那个问题"是活的还是死的?"并不是不真实的,因为她把语言看成是容易死掉、磨灭的;它肯定是处于危险境地,只能通过坚强意志才能得到挽救。她相信如果握在她的来访者们手里的鸟已死掉,那些人还是要为它的尸体负责任。对她来说死去的语言不仅是没人说、没人写它了,还是一种欣赏它自身的苍白、没有生命力却仍不肯退出历史舞台的表述方式。像统治者一样,仍在审视着别人。它无情地执行着警察任务,除去着迷似的让自己的自我欣赏自由驰骋之外,除去维护自己的唯我独尊之外,别无其他愿望和目的。它虽然已死亡,却并非不起作用,因为它在起劲地扼杀才智、泯灭良知、遏制人的潜能的发挥。不能接受别人的诘难,它无法产生或容纳新的思想,不能产生其他构想,讲另外一个故事,避免万马齐喑的局面。官方的语言铸成以造就愚民,特权的保留是一种磨得锃亮的盔甲,是很久前就离去了的武士的空壳。但它在那里,木然、肃然、令人感伤,赚得小学生们的崇敬,给暴君们以庇护,给公众以平稳、和谐的假象。

  她深信当一种语言死去,由于不慎,不使用,不在意,缺乏对它的重视,或被明令扼杀,不仅它自己,而且一切使用过它、创造过它的人都要对它的死亡负责。在她的国度里,孩子们曾经咬断他们的舌头,以枪弹来代替和填补那无言的空虚、那已被摧残和正在被摧残的语言,来代替被成年人所完全放弃的用以探索意义、提供指导、表达爱情的语言。但她知道断舌自杀不仅是孩子们的选择。那在一些幼稚的国家领导人和权钱交易的商人们当中也是常见的。他们的空洞言词使他们已无缘触及自己剩余的人性直觉,因为他们只和服从他们的人讲话,或只是为使人服从他们而讲话。

  对语言系统的掠夺可以从使用它的人的那种把它的细腻、复杂和接生员似的品格抛弃,而代之以威胁与压服的口气中看出来。压制性的语言不仅代表着暴力,它就是暴力;不仅代表着知识的局限,它制约了知识。无论它是一种苍白的官方语言或是愚蠢的宣传中介的虚假语言;无论它是研究院的傲慢而僵化的语言或是科学被商品操纵的语言;无论它是不道德立法的恶毒语言或是为歧视少数民族、掩盖其文学上的种族主义掠夺而设计的语言---都必须予以拒绝、改正和揭露。那是一种喝人血、舐人伤口的语言;它不顾一切地向最底层、向最低下的头脑滑去时,却把它的法西斯长靴隐藏在尊严和爱国心的石榴裙下。大男子主义、种族主义和一神论的宗教语言---都是统治者警察语言的典型---都不,也不可能允许新思想存在或对思想的相互沟通加以鼓励。

  那老妇人深知知识贩子或贪得无厌的独裁者、受雇佣的政客和说客、虚伪的新闻记者都不会为她的想法所打动。现在有、将来还会有使公民主动和被动地武装起来,在市场、法庭、邮局、游戏场所、卧室和大街之上杀人和被人杀害的煽动性语言;现在有、将来还会有激动人心的、纪念性的语言以掩盖无谓的死亡的可悲和无奈。将来会有更多的外交辞令来纵容强奸、酷刑和暗杀。现在有、将来还会发明更多诱人堕落的、变态的语言以残害妇女,像对待任人宰割的鹅一样往她们嘴里填上她们自己难以启齿的秽语。将来会有更多监视百姓的语言伪装成是在进行考察;更多政治学和历史书的语言设想出来,目的在于使千百万百姓的苦难无由表述;更多光彩的语言设计出来,为了挑拨那些不满和孤苦的人们去侵犯他们的邻人;更多傲慢和假实验主义的语言设计出来,为了把富有创造力的人封锁在庸俗和绝望的牢笼里。

  在那表面文雅、光彩和具有一定学术品位的语言下面,无论它是多么感人和诱人,藏在其肌体内的心房却正在衰竭,或许已经不再跳动了---如果那只鸟已经死掉了的话。

  她曾经想到过任何学科如果不曾一定要或被迫去为陈述和辩护天下一统的思想而浪费时间和生命,这些学科的学术史将会是什么模样---排除一切的极端有害的宣讲对排他者和被排斥者双方来说都一样堵塞了理性认识的通道。

  一般对巴别塔故事①的理解是它的垮掉是不幸的。都认为那塔的垮掉是语言混杂、言语不通造成的。如果有了统一的语言,便能使建造通天塔的工作得以顺利进行,天堂便可达到了。是谁的天堂呢?她在想。什么样子的天堂呢?现在到达天国可能是还早了些,如果没有人能有时间了解其他语言、其他观点和其他故事的话。如果他们能做到这些,他们幻想的天堂可能就在他们的脚下。这很复杂,很难做到。是的。但那却是一幅活人的天堂景象,不是一个死后的天堂。

  她不愿给她那些年轻的来访者留下语言仅仅是为了存活而存活的印象。语言的生命力在于它具有描写讲它、读它、写它的人的实际的、想象的、可能的生活的能力。虽然它有时把人类的经验转移了,但却并不代替经验。它会转移到可能存在着某种意义的地方去。当一位美国总统想到他的国家已成为一片墓地时,他说:"世界不会对我们说什么多么关注,也不会长久记住。但它却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在这里干了什么。"①他这些简单的话的与世长存品质是令人鼓舞的,因为这些话没有忽略掉六十万人死于灾难性的种族战争这一现实的重大意义。拒绝用纪念碑式的语言,不屑作"结论"和精确的"总结",承认"无力对现实作任何增减",他的这些话表明对其所哀悼的人的不屈不挠的生命的尊重。是这种尊重感动了她,使她认识到语言永远无法彻底地与生活看齐。它也不该那样。语言永远无法把奴隶制、种族灭绝和战争杜绝。它也不该变得那样自负。它的力量、妙用就存在于它试图表达那些无法以言语表达的东西的探索之中。

  无论它是堂皇还是纤巧,隐晦式还是爆发式的,或者是拒绝去推崇什么;无论是开怀大笑还是无言的啜泣;那筛选出来的词句或宁可保持的沉默,一切未受摧残的语言却涌向知识而不是它的毁灭。但是谁又不清楚文字会由于提出诘难而被查禁,由于提出批评而被攻讦,由于与众不同而被抹杀呢?又有多少人被自毁语言的想法所激怒呢?

  文字工作是高尚的,她想,因为它具有生命力;它能创造出新意,以维护我们人类不同于其他生命的那种差异。

  我们会死。那可能就是生的意义。但我们会做语言工作。那可能就是衡量我们生命价值的尺度。

  "在从前某个时候……"来访者们对一个老妇提出了一个问题。他们是什么人,那些孩子?他们如何理解那次相逢?他们从那最后的话中听到了什么?那只鸟"在你们手里握着"。那是一句表示可能性的话还是一句关上门的话?也许孩子们听到的是:"那不是我的问题。我是个老人、妇人、黑人、盲人。我现在的智慧仅在于我知道我帮不了你们。语言的未来属于你们。"

  他们站在那里。假设他们手里什么都没有。假设那次访问只是个诡计,一个想让她和他们说话的花招,但却像从未有过那样被认真地对待了。而那仅是一次干预、打扰成年人世界的机会,仅是打扰、议论成年人的那种罪恶生活气氛的一次机会。它涉及一些紧急问题,包括他们提的那个问题:"我们握着的这只鸟是活的还是死的?"也许这个问题的意思是:"有谁能告诉我们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并不是什么花招;不是瞎胡闹。是值得一个有智慧的人注意的直截了当的问题。值得一个老人注意的问题。如果这曾经过生死考验的老人、智者也不能描述清楚,还有谁能呢?

  她没有;她守着秘密,守着她的自负,她那格言式的语气,她的不置可否的语言技巧。她维持着与来访者的距离,强调这种距离,退进自己的既世故又独享的空间之中,与世隔绝。

  在把问题转变了之后她立即沉默起来。那沉默很深沉,比她说的那些话的可能有的意义还深沉。这沉默在颤抖,孩子们感到不快,便当场想出一些话来填充这沉寂。

  他们问她:"难道你没有什么话对我们说说,帮助我们了解你的失败经历吗?你刚才给我们的教育根本不是什么教育,因为我们对你所做的和你所说的同样注意着,看到了你在慷慨和智慧之间所设置的一道屏障。

  "我们手里没有什么鸟,不论是活的还是死的。我们只有你和我们的重要问题。我们手里没有什么东西是不是便使你不愿去思索,甚至去猜一猜呢?难道你不记得当你年轻时语言像是没有意义的魔术的那个时候吗?在那个你能说一些话却说不清它们的意思的时候?在幻想去看那看不见的东西的时候?在问题成堆和寻求答案使你心急如焚的时候?

  "我们是否一定要像你已斗过并斗败了的男女斗士一样来开始理解一切,使我们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你刚才所设想存在的什么东西呢?你的回答很巧妙,但这种取巧回答使得我们难为情,也应使你觉得难为情。你的回答的自我陶醉味道是不体面的。如果我们手里没有什么东西,你的话就像是为电视节目写的废话般的台词。

  "你为什么不伸出手,用你柔软的手指触摸我们一下。慢些说那带刺的话,那教训人的话,先了解一下我们是谁。你是不是那么藐视我们的花招,我们的伎俩,因而使你不能察觉我们是因要引起你的注意而迷惘着?我们年轻,不成熟。我们一直听着让我们要负责任的话。在世界变得成为一场灾难时那会意味着什么呢?就像一位诗人说的,"没有什么可揭露的了,因为一切已经是赤裸裸的"。我们所继承的局面是难以接受的。你要我们也变成只看见残酷和庸俗、像你一样长着一双瞎眼的老人吗?你以为我们都那么傻,一次又一次地为虚伪的什么国家地位而假装着信誓旦旦吗?当我们陷入你们遗下的毒素笼罩的氛围之中时,你又有什么权力向我们谈责任呢?

  "你把我们看成是微不足道的,把没有握在我们手中的小鸟看成是微不足道的。我们的生命难道没有来龙去脉可言吗?没有歌曲、没有文学、没有充满滋养的诗句,没有你可以传给我们、帮助我们有一个强壮的开始的、和经验联系在一起的历史吗?你是个成年人、老人、智者。不要再考虑避免丢脸的事。考虑一下我们今后的生活,给我们讲讲你那特殊的与众不同的世界吧。编一个故事。故事是根本性的,在创造它的时候也创造了我们。如果你的企图超过了你所把握的,我们不会责难你;如果爱的火花燃着了你的话,使之在火焰中化为灰烬,或者,如果你的话,像外科医生的手那样严谨,只缝合那些可能出血的地方,我们不会责难你。我们知道你永远也不会一劳永逸地做得正好。光有热情永远是不够的;光靠技巧也不行。但是试试吧。为了我们,也为了你,忘掉你在一般人当中的名声吧;告诉我们世界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在那些黑暗的地方怎样,在光明之中又如何。不用告诉我们相信什么,恐惧什么。指给我们看信仰的宽阔衣裙以及要把恐惧织成的大网拆散时那关键的线头在什么地方。你,老妇人,由于目盲,可以说单靠语言来表达的那种话,可以教我们不用真正看到就能看明白的办法。语言本身可以帮我们克服对那些无名的事物的恐惧,语言本身就是一种坐禅式的领悟。

  "告诉我们做一个女人是如何的,我们便可知道做一名男人是如何的,什么是在边缘活动着的。在这里没有一个家将会如何,把你从你熟悉的人身旁弄走,住到无法和你做伴的镇子边缘去又会如何。

  "请对我们说说船队如何在复活节离开了海岸线,成为弃置在一块田地上的胎盘。请对我们说说那辆装满奴隶的马车,他们的歌声轻柔得和正在飘落的雪花难以分辨,对我们说说他们如何从挨得最近的一个肩头弓起的姿态知道了下一站将是他们最后一站。他们如何想到热气又想到太阳。他们如何抬起脸,像是在这儿等人带去。转身,像是在这儿等人带去。车在一个旅店门口停住。赶车人和副手提着灯走进去。马粪热乎乎地掉在它蹄下的雪地里,那咝咝声被融化,使那些已冻僵的奴隶们感到十分妒忌。旅店门开了;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闪开那道射出的光线。他们爬上马车。男孩三年以后会拥有一把枪,但现在他提着一盏灯和一罐热橙汁。他们依次传着喝。女孩给他们吃面包和一片片的肉,凝视了一眼她送给吃的那些人的眼神。男的给一口吃,女的给两口吃。一人看一眼。他们也看了她一眼。下一站将是最后一站。但不是这一站。这一站是温暖的。"

  孩子们讲完,室内又沉寂下来,一直到那妇人又开口讲话了。

  "终于,"她说,"现在我信任你们了。我信任你们和那没有握在你们手中的鸟,因为你们真的捉到了它。你们看。有多美好,我们做的这件事---我们共同做的这件事。"

  诺贝尔文学奖颁奖答谢辞

  陛下、阁下、女士们、先生们:

  当我走进这间大厅时我的脑子里萦回着那些在我之前走进这里的人士的身影。我能和那些桂冠文人为伍使我感到畏怯和欢悦,因为在那个行列中的一些名家的力作曾把整个世界展现在我的面前。他们那挥洒自如与别具风格的笔触,以其真知灼见之清晰和勇气使我有时感动得为之心碎。他们在写作中所显示的惊人才华对我又是挑战、又是培育。我对他们的感激正如我对瑞典学院把我挑选出来参加到这显赫的行列中来的深切感激正好相似。

  早在十月间,一位艺术界的朋友给我一个留言,被我储存在留言机里好几个星期。我不时反复把它重放,只是为了再聆听一次她由于高兴而有些颤抖的音调和那道出真情的语句:"你获得的大奖也是我们大家的;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她在这句话里流露的大功告成的欢悦和崇高的信任代替我纪念了这难忘的今日。

  但当我离开这间大厅时,我将带着比我走进时更为新鲜、更加高兴的心情,那是一种将与今后的桂冠才人站在同一行列的欢悦心情。甚至就在我讲话的此刻,他们正在挖掘、筛选、润色着他们的作品语言,以便来照亮我们这里谁都还未曾梦想到的世界。但是,不管在他们当中有谁能获得这个圣殿中的一个席位,这个作家群将会越聚越多则是肯定无疑的。他们的声音将会道出已逝和未来的种种文明;他们站在高高的悬崖上所作的幻想的凝视将会吸引住我们大家的目光;而他们将目不转睛、决不回避。

  因此,我是在牢记我们前辈的才华、我的姐妹们的祝福并在迎接着未来的作家的出现的心情中接受瑞典学院赋予我的荣誉的,并请诸位和我来同享这光彩的一刻。

   托妮·莫里森

(完)